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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如雲住的病房偏僻,這層樓攏共沒幾間病房,除了尋房的醫生護士鮮有人來,走廊裏一兩個小時沒一個人再正常不過,清靜。
病房旁邊的小房間是一個小休息室,床櫃桌椅一應具全,提供給照顧病人的家屬住宿,柳森這幾天一直住這裏。
許如雲叫了柳舒晗過去,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初春天氣濕冷,柳森有關節炎不能久站,程秋亦扶著他進旁邊的休息室等,好歹有個能坐的地方。
“秋亦,這幾天我和你阿姨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辛苦你了。”柳森拿起腳邊立著的熱水壺給程秋亦倒了杯水。
“要不是因為我,阿姨也不用到醫院來受罪,叔叔,該是我給你們道歉。”
柳森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扶著腰,身體僵硬,慢動作回放一樣坐進椅子裏,拉開抽屜,端出一本厚厚的老相冊。
上個世紀的相冊,軍綠色打底的牛皮封套,封麵上印著“教師節紀念冊”的燙金字樣,年歲久了,燙金顏料脫落得差不多,隻剩那些凹陷進去的字體裏邊邊角角還有些已經被氧化了的灰暗的金色。一看相冊的主人便是經常翻動這本冊子的,牛皮封套邊邊角角磨得起毛發白。
柳森捧著這本舊相簿,像捧著什麽珍貴的寶物,使勁拿袖子擦了幾下桌麵才把相簿放在桌上,粗糙的手掌沿著邊沿摩挲了幾遍,不舍得翻開。
“這本相冊,從舒晗出生那會兒我就開始珍藏著,一直到現在,想想竟然快二十六年了。”柳森終於翻動牛皮封麵,露出了相冊的第一頁。
那是一張已經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裏三個人,一對年輕夫妻並排坐著,妻子虛摟著丈夫的胳膊肘,笑得靦腆,丈夫手裏抱著一個奶娃娃,咧著嘴大笑,眼睛眯成一條縫,有幾分傻兮兮的。
程秋亦被照片吸引了過去,站在柳森身後看,她有點遠視,所以盡管隔了些距離,照片上的內容仍舊看得清楚。
這就是柳舒晗寶寶。
帶著頂分不清顏色的毛線帽子,圓滾滾的像個小皮球,小手拽著她父親的耳朵,眼睛像她母親,睜得大大的,嘴像她父親一樣咧著,一顆小牙都找不著。
著了魔似的,程秋亦伸出一根手指,隔著相片外的一層塑料紙戳柳舒晗圓乎乎的小胖臉,好像這樣就能感受到這個小不點臉上果凍似的觸感。
“真好看。”她道。
她的眼裏波光瀲灩,像陽春三月裏微風吹過的最溫暖的湖麵。
柳森繼續往後翻,柳舒晗長了第一顆牙,柳舒晗邁出的第一步,柳舒晗第一次上學,第一次拿小紅花,第一次領獎狀,第一次上台表演……柳舒晗生命裏程秋亦無緣參加的無數個第一次,這本相冊裏都有。
相冊的最後,是柳舒晗過年時摟著父母照的照片,這是最近的一張,照片裏那個柳舒晗程秋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的笑容依舊有感染力,程秋亦不自覺跟著照片一起笑。
從牙牙學語的小寶寶長到現在這樣亭亭玉立,二十六年的光陰,翻完它花費的時間不到半個小時,照片裏的許如雲和柳森從朝氣蓬勃的年輕小夫妻變成頭發花白皮膚鬆弛、眼角全是皺紋的老人,對柳舒晗一點一滴的成長如數家珍。
的確是家珍,對柳森和許如雲來說,柳舒晗是上天賜給他們的最珍貴的寶物。
程秋亦沉默了。
她第一次知道父母對孩子的愛能有多瑣碎,一毫一厘累積起來,輕如鴻毛,重如泰山。
“對不起。”程秋亦低聲道,“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她竟然無話可說。那些信誓旦旦的字句,說出來空洞得像是一個笑話。程秋亦猶疑了,她不知道把一個孩子硬生生從她的父母身邊奪走,究竟對不對。
柳森合上相簿,又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扶著腰站起身,站得筆直,鄭重地和程秋亦對視,“我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一句對不起。”
程秋亦知道他為了什麽,離開柳舒晗,讓她去過所謂正常人的生活。
柳森再開明大度,柳舒晗總是他女兒,他不可能願意自己的女兒被人叫作同性戀,更不可能願意自己的女兒和一個女人在一起,這段關係甚至沒有任何法|律能保護柳舒晗不受傷害。
程秋亦不能答應,隻好繼續沉默。
“這幾天我和她媽媽談了很多,談來談去,最後竟然不知道什麽才是真的為舒晗好。”柳森背著手,挪著步子走到窗台前,手裏還拿著那本相冊。
他努力挺直脊背,仍然有些佝僂,膝蓋也不自然地微屈著。窗外有一棵古樹,初春寒冷,樹幹還沒來得及抽出新芽,光禿禿地支棱著,枯枝亂椏,暮氣沉沉。
房間裏的空氣冷寂下來,柳森負手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幾分鍾,柳森轉身對著程秋亦,珍而重之地把手裏那本相冊交給她。
“我和她媽媽一生清貧,沒什麽東西拿得出手的,這本相冊,就算作舒晗的嫁妝。”
什麽?
程秋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隻手接過那本相冊,手腕連同胳膊都在發抖,“叔叔,你……”
“今天……我把舒晗正式托付給你了。”柳森又背過身去,抬起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嘿嘿笑出幾聲氣音,“舒晗這孩子被我和小許慣壞了,秋亦,你以後多讓著她點。”
“叔叔……”
“不說了,再耽擱該趕不上火車了,走,催催她們去。”
柳森依舊快程秋亦一步,拉開門走在前頭,關門的時候,程秋亦又看他悄悄抬起袖子。
“叔叔。”程秋亦叫住走在前頭的柳森,“我會對舒晗好的。”
比你們對她還好。
柳森不可察覺地點點頭,快步走進病房。
“秋亦?你和我爸聊完了?”柳舒晗端著杯水走過來,她剛才一氣之下跑出病房,無處可去,沿著這層樓四處溜達了一圈,剛溜達回來,正好碰上程秋亦,高興地蹭過去打聽,“哎,你和我爸聊什麽呢這麽長時間。”
程秋亦神色複雜,柳舒晗驚道:“不會是我爸也不同意吧?”
程秋亦把她的手攏進掌心,“舒晗,以後我們好好孝敬叔叔阿姨,我們一起。”
“哦……”柳舒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見程秋亦鄭重其事,也乖乖答應。
病房裏許如雲逗著程博明聊天解悶,許如雲嘮叨,程博明嘴碎,兩人聊的熱火朝天,比外麵還熱鬧。
“小許,走吧,再晚來不及了。”柳森提起牆角邊的行李箱催她。
“你和她聊完了?”許如雲問他。
柳森點頭,“她們倆都是好孩子,你就放心吧。”
“那行了,走吧走吧,省的整天看見她們,惹我心煩。”許如雲背起裝著藥的小包,還不忘和自己剛認識的小盟友通氣,“博明,要是程秋亦敢欺負舒晗,你一定要告訴嬸嬸,知道不知道?”
程博明拍著胸脯保證,“嬸嬸,您就放心吧!”
程秋亦和柳舒晗站在門外等他們,許如雲一出來,柳舒晗就躲到程秋亦身後去了,一臉忐忑。
“東西收拾好了麽?趕緊跟我回去。”許如雲沉著臉道。
“我不回去!”柳舒晗整個人縮在程秋亦身後,隻探出個腦袋來,“我不回去……”
誰知程秋亦把她拽出來勸道:“舒晗,回去吧。”
“我不!”柳舒晗氣哼哼甩開程秋亦的手,“秋亦,怎麽連你也讓我走!你站哪一頭的?”
“當然站你這一頭!”程秋亦貼在柳舒晗耳邊道,“舒晗,回去吧,我也去。”
“你說什麽?”
“我說我也去……”
許如雲看不過眼地咳嗽一聲,“差不多行了啊,還不快走。”
這是……怎麽一回事?柳舒晗有點懵。
由於還有程博明這個小鬼在,程秋亦先把柳舒晗她們三人送去了火車站,自己先送程博明回學校。
“等等!你該不是聯合我爸媽騙我回去的吧?”柳舒晗神經質地問道:“然後你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了?就跟電視劇裏演的一樣!”
程秋亦拍了下她的腦門,“讓你少看點電視劇,你偏不聽!”
“你放心,說了要去找你我就一定會去,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都去。”
“真的?”柳舒晗不放心。
“當然是真的。”
柳舒晗戀戀不舍跟著自己爸媽回去了,一步三回頭,要多舍不得有多舍不得。
火車上,許如雲忽然問:“你和程秋亦什麽時候結婚?”
“結婚?結什麽婚?”柳舒晗覺得她一定是被黑洞吸進另一個世界了,否則怎麽她就溜個彎兒的功夫,世界全變了呢?
“你們既然決定在一起了就該定下來,雖然領不了證,但這個形式怎麽著也得有吧?不然就這麽沒名沒分的同居著算怎麽回事兒?”
“您是說……”
“我和你爸爸老早就盼望著等你的婚禮,柳舒晗,你可別想在這件事上糊弄你老娘。”
不是,誰來給她解釋解釋發生了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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