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你是?”
女子缓缓跪地:“楚服。”
“哦哦。” 刘彻这才恍然大悟。楚服便是陈皇后身边的侍女,自从陈皇后迁居长门宫之后,她便仿若在这皇宫之中销声匿迹了一般。
“你怎么会在此处?”
“皇上此刻在此处,不也颇为奇怪吗?”
楚服抬眸看着刘彻,轻轻笑了笑,“皇上不必动怒,我自知今日必死无疑,在此现身,只是想告知您一件事。”
刘彻凝视着她,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且说来。”
“陈皇后出身显赫尊贵,自幼便受尽荣宠,难免娇纵率真,不擅逢迎屈就,但她对皇上却是一心一意,矢志不渝。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与奴婢相互扶持,相依为命,从未有过任何一件越礼逾矩之事。若皇上肯屈尊接她回宫,奴婢甘愿一死。”
刘彻看着她,忽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难得你对阿娇这般忠心耿耿,可是,你真以为朕全然不知晓吗?”
楚服不禁一愣,一时语塞,没有作声。
“如你所知,朕非嫡非长,全仰仗阿娇娘家的势力,才得以登上这至高无上的皇位。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犬牙交错,朕不得不时刻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刘彻继续说道,“吕后干政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大汉的江山绝不容外戚肆意插手,你可明白?所以,陈皇后迟早都是要被废黜的,无论她爱不爱朕,亦无论朕爱不爱她。”
“皇上的意思是说,此事竟是早有预谋?” 楚服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露惊惶之色。
刘彻苦笑着点头:“巫蛊之事,说有便有,说无便无,本就难以说清。当初子夫陷害阿娇,朕不过是顺势而为,推波助澜罢了。况且她不在朕的身边,于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福气。你且看看子夫和太子,你以为他们当真有胆量谋反吗?你再看看这个。”
无人能够猜到,太子寝宫的木偶,竟是刘彻暗中指使江充秘密放置的。
当年那个篡改起居录的太监,事后担心东窗事发,偷偷潜逃。
陈阿娇起初便有所察觉,遂派人秘密查访了十余载,才终于寻到他的踪迹。
这太监早有先见之明,当年篡改起居录之前,便偷偷抄写了一份留存。
陈阿娇将太监的口供连同这份起居录一并交给了刘彻。
此事关乎皇家颜面,乃是家丑,刘彻自然不能声张,思来想去,便想出了这样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令江充与刘据父子相残,卫子夫也香消玉殒。
楚服听完这一切,苦笑着叹道:“帝王之心,果然深不可测,只是太过无情。”
刘彻沉默不语,转身缓缓走出宫殿,踏着那如血的夕阳余晖,踏上了未央宫的城楼。楚服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他的身旁。
远处,长安城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自太子兵乱之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盛景。
“你瞧瞧这脚下的长安城,如此众多的子民安居乐业,朕心甚感欣慰。”
刘彻微微动容,目光中透着一丝复杂的情感,“朕是天下人的皇帝,却唯独不是自己的皇帝。朕若为了情义而舍弃这万里江山,那便不知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有情人劳燕分飞。帝王之心,你是不会懂的。”
楚服沉默良久,轻声说道:“皇上,朝中之事,奴婢无权过问,只是还请您再去看看皇后吧,她…… 她的时日已然不多了。”
“什么?” 刘彻心头猛然一震,似是明白了什么,却见楚服的身躯软软地倒下,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显然是服了剧毒。
“皇上,陈皇后骄傲一生,请您给她最后的尊严。”
刘彻此时心急如焚,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快步下楼,翻身上马,直奔宫门而去。
陈阿娇卧于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刘彻瞧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忍不住一阵刺痛。
其实那天冷静下来之后,他便很快想清楚,阿娇的屋内绝不可能有什么男人。
毕竟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她的为人品性。
记录刘彻起居的太监被找到之后,陈阿娇本欲将他和口供一同交给刘彻,却不料卫子夫一直在长门宫外安插了眼线。
不但太监惨遭灭口,就连陈阿娇与楚服饮用的井水之中也被暗中下了毒。
所幸,她还是及时将起居录和口供送到了刘彻手里。
“楚服,楚服,你去了哪里?” 阿娇喃喃低语,“水…… 水……”
刘彻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床头,温柔地扶起她。
此时阿娇的神志已然有些模糊不清,却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异样:“你是谁?笨手笨脚的,一点都不会伺候人。”
“是我。” 刘彻轻声回应。
“是你啊,是你啊……”
阿娇喃喃地念叨了几句,忽然从床上坐起,用尽全身力气狠命地捶打着他的胸口,“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你可知我这些年一个人过得有多累有多苦?你为何要冤枉我?为何要羞辱我?我虽讨厌卫子夫,可我并未下蛊啊!皇上,你为何就不能哄哄我呢?你有那么多妃子,可我只有你一个皇上啊……”
刘彻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终于,她折腾得累了,缓缓伏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啜泣起来。
“阿娇,你可还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许诺若有一日你嫁给我,我便造一座极大极大的金屋子给你住。”
“你骗人。” 阿娇哭着嗔道。
“你看。” 刘彻搀着她缓缓走到墙边,拔出腰间的佩剑,用力一挥,只听得一阵金石相击之声,墙上的油漆纷纷剥落,下面显露而出的既非土石,亦非竹木,而是亮闪闪的黄金。
“这座长门宫乃是我亲自精心设计的,本就是为你而建。我曾期望将来年迈之时,将皇位传给太子,便与你在此处共享天伦,安享晚年。呵呵,可谁料这天下之事纷扰无休,我便只能这般一直等啊等,却未曾想到,我还未等到那一日,我们便已时日无多。”
阿娇的眼眸之中又重新焕发出了熠熠神采。
当年设计长门宫之时,刘彻命能工巧匠在黄金表面巧妙设置机关,一旦触动,所有的油漆便会同时剥落,整座宫殿也会变得比皇宫更加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那一日,阿娇又哭又笑,她开心的是,历经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沧桑,刘彻依然信守着儿时的诺言;她难过的是,纵使彼此爱深似海,却终究不敌这万里江山的重重阻隔。
刘彻走出长门宫的时候,发觉自己的脚步竟也有些蹒跚了。他深知自己已然老去,时日无多。
他从一个小小的诸侯王一路拼搏,登上皇位,一生都在不懈战斗,与兄弟明争暗斗,与外戚相互制衡,与百官周旋博弈,甚至与亲生骨肉兵戎相见。
他以铁腕手段治理国家,从未有过丝毫的心软与退缩,却只是在这一刻,忽然感觉身心俱疲,疲惫不堪。
也许,是时候放手了,大汉已然成就盛世之景,儿孙也都已然长大成人。
更为重要的是,有人在那大大的金屋子里静静等他,若去得晚了,那里会很冷,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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