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外的黑影倏地消失,月光重新淌进来时,我后背已经湿透了三层衫子。
王妈塞来的锦囊硌着肋骨,那半片翡翠耳坠的轮廓在衣料下凸起,像块烧红的炭。
廊下传来靴子碾碎枯叶的脆响。
我贴着墙根往柴房挪,掌心汗渍把杏黄缎面浸成了赭色。
老榆木门闩插上时,吊在梁上的腌肉滴了滴油,正巧砸在锦囊锁扣上。
银搭扣弹开的瞬间,铜臭味混着茉莉香粉味冲进鼻腔。
染血的耳坠滚到稻草堆里,底下压着枚青玉璧——比陈警长扳指还要润三分的成色,边沿刻着蝌蚪似的符号,倒像是梅老板唱《洛神》时描的眉黛。
"叮!"
玉璧突然磕到墙角的铜脸盆,回声震得我耳膜发颤。
十年前被卖进戏班那夜,嫡母往我怀里塞银元时,镯子磕在楠木匣子上也是这个声响。
我猛地把玉璧翻过来,背面细如发丝的划痕拼成个"蘭"字——正是梅老板每日画在眉心的花钿样式。
后槽牙咬得太紧,舌尖尝到了铁锈味。
阁楼传来二胡断弦的嗡鸣,我攥着玉璧往戏台摸,月光照见虞姬自刎的宝剑还横在鼓架上。
剑刃映出我脖颈后的海棠花瓣,已经变成了褐色的血痂。
陈警长的皮靴声是在卯时响起的。
他掸着警服前襟的瓜子壳,翡翠扳指在晨光里泛着蛤蜊般的珠光:"小兔崽子又偷懒?梅老板的棺椁该漆第三遍桐油了。"
我盯着他右手虎口的茧子,新结的痂还泛着粉——和梅兰鱼鳞甲领口处的抓痕一般形状。
玉璧在袖袋里发烫,我弯腰去抬棺材板时,听见他腰带上的铜扣擦过棺木的声响。
"官爷,"我故意让棺盖砸在地上,震起浮尘里混着香灰,"昨儿收拾梅老板妆奁,找着半盒茉莉头油。"
陈警长掸尘的动作顿了半拍。
我掏出用红绸裹着的瓷盒,掀开时脂粉味呛得他眯起眼——盒底黏着根缠金丝的头发,在晨风里轻轻摇曳。
十年前嫡母把我捆上黄包车时,发髻上也缠着这样的金线。
警棍"咣当"砸在棺盖上。
陈警长拇指摩挲着扳指内侧,那里有道新鲜的划痕:"不愧是梅老板养的小猢狲,眼珠子倒比巡捕房的猎犬还毒。"
他突然俯身,樟脑味混着大烟气息喷在我耳后:"知道黄浦江每天漂多少戏子吗?"
我后颈的寒毛还没立起来,前台突然炸开一阵喝彩。
陆老板甩着水袖跨进灵堂,凤眼斜飞入鬓:"陈警长好兴致,这是要给我们加演《钟馗嫁妹》?"
他腕上的蜜蜡佛珠擦过棺材,突然"啪嗒"断了线,十八颗珠子滚进香炉灰里。
陈警长的扳指在棺材板上刮出刺耳声响。
陆老板俯身捡佛珠时,绛红戏服下摆扫过我膝盖——有什么东西轻轻落进了孝鞋里。
"阿强,"陆老板起身时扶了我一把,掌心潮得能拧出水,"张团长府上今早差人来说,堂会的戏码要换《霸王别姬》。"他尾音打着旋儿,像梅老板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时的颤腔。
我脚底踩着个硬物,形状像是半枚虎符。
日头爬上飞檐时,陈警长的皮靴声消失在长街尽头。
我躲进茅房褪下孝鞋,鞋垫里缝着的油纸包着一沓银票,最上面那张印着张团长的私章——蟠龙纹中间缺了个角,和玉璧边缘的刻痕严丝合缝。
陆老板的水袖还挂在灵幡上,被风吹得像索命的白绫。
我摸着袖袋里的玉璧,突然想起昨日梅老板给我勾脸时,小指蘸的胭脂里掺着金粉:"阿强,这世道容不得真霸王。"
她当时在镜面上画了个圈,正好是玉璧的大小。
后台传来武生们争夺行头的叫骂。
我咬破指尖在油纸背面画了个月牙——和玉璧上那个"蘭"字缺了的口子一模一样。
黄包车铃铛响到第三声时,陆老板的跟包在月亮门外冲我比了个"三",那是梅老板生前与张团长约的暗号。
暮色染红戏台楹联时,我把玉璧塞进了虞姬的剑穗里。
街对面茶馆二楼,戴铜盆帽的男人正用烟斗敲窗框——三长两短,和那晚阁楼传来的脚步声分毫不差。
更夫敲响初更梆子时,陆老板的马车停在了后巷。
车帘缝里漏出半张扑了白粉的脸:"张团长最爱听《夜奔》,说他当年就是唱着这出戏进的上海滩。"
他递来的戏折子夹着张照片,穿戎装的男人搂着梅老板的腰,腰间佩剑镶着块青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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