镁粉在虞姬的剑穗上簌簌飘落时,我听见幕布后老留声机卡住似的呜咽。
台下戴红领巾的孩子们挤作一团,前排穿列宁装的女干部正把瓜子壳塞进《红旗》杂志的夹页,油墨味混着雪花膏的甜腻,恍惚间像是当年梅兰卸妆时用的鸭蛋粉。
"倒仓的雏儿也敢扮虞姬?"侧幕条后传来茶碗磕在妆台的脆响,花白鬓角的老琴师斜乜着我缠满胶布的指尖,"当年梅老板甩水袖,能勾下包厢檐角的琉璃灯。"
我抹了把黏在后颈的假发片,铜钱大的胎记被汗浸得发亮。
三个月前在虹口旧书摊翻到泛黄的工尺谱,夹页里掉出半枚翡翠耳坠,划伤了我捡谱子的手——那血珠渗进《霸王别姬》的唱词里,竟晕出梅兰用口红标注的换气记号。
幕布缝隙突然灌进穿堂风,虞姬的鱼鳞甲呛啷作响。
我踉跄着扶住剑架,瞥见最后一排空座上浮着团白雾,雾中水袖翻卷似雪浪拍岸。
老琴师的京胡骤然转调,本该是"劝君王饮酒听虞歌"的平腔,生生拔成梅兰绝唱那夜的《哭祖庙》。
"孩子,虞姬的剑要往左偏三寸。"耳畔响起吴侬软语,冰凉的手指覆上我握剑的虎口,"当年阿强替我挡子弹时,血就溅在这个位置。"
剑光劈开顶灯投下的光柱,我看见尘埃中浮动的金粉勾勒出旗袍轮廓。
台下爆发的掌声惊飞梁上的灰鸽,十七片羽毛打着旋儿落在空座前的瓜子壳上,拼出个未完成的"蘭"字。
散场时扫地的阿婆嘟囔着香灰味太重,她笤帚尖挑起的纸钱残片还印着"大东亚共荣"的铅字。
我在更衣室镜前拆卸头面,发网里缠着根银白发丝,在霓虹灯牌转红的瞬间泛出氰化物特有的苦杏仁光。
"梅老板说您该去后台看看。"
送热毛巾的小学徒突然开口,他中山装口袋别着支镀金钢笔——笔帽的划痕与我那枚翡翠耳坠的缺口严丝合缝。
消防通道的灯泡滋啦作响,铁门上用粉笔画满褪色的工尺谱。
推开杂物间的刹那,霉味中炸开熟石膏粉的气息,和父亲留下的抗战日记里夹着的仁丹广告如出一辙。
破戏服堆成的山丘顶端,那袭白缎旗袍正随穿堂风轻摆,襟前山茶花是用弹片熔铸的。
"他们烧了申报馆那天,阿强把印刷机零件埋进法租界梧桐树下。"雾似的人影从霉斑中浮出,染着丹蔻的指尖轻点我腕上的胎记,"现在梧桐树打了新芽,该有人把铅字种回土里。"
我追着飘过天井的水袖,却在锅炉房撞见正在焚毁旧档案的主任。
铁桶里腾起的火苗吞吃着泛黄的电报,有张未燃尽的纸角印着"梅兰"二字,火舌舔舐的笔迹突然扭成潜水艇的剖面图。
"小同志看迷眼了?"
主任扶了扶玳瑁眼镜,镜片反光中闪过陆老板翡翠扳指的三长两短暗号,"新时代要演新戏,这些旧社会的胭脂债..."
他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汽笛声切断,我腕间胎记突然灼痛——吴淞口灯塔正扫过龙华寺飞檐,十三只惊雀撞碎了月光。
防波堤下的浪头将玉佩冲上岸时,我正把工尺谱抄在黑板报背面。
玉佩内侧的氰化物残渣在雨中泛起泡沫,泡沫炸裂的声响与父亲描述的"玉碎计划"爆破分秒不差。
宣传科新来的女干事哼着《白毛女》经过,她发辫上的红绸带打了个特殊的结——正是梅兰教我的密码本第28页的暗记。
昨夜抄录《红色娘子军》唱词时,钢笔突然写出整页日文假名。
墨迹在晨雾中浮现出虹口道场的平面图,某个被圈点的房间窗棱上,还勾着当年阿强攀墙时留下的血指印。
今早市立图书馆的玻璃橱窗突然爆裂,飞溅的碎片在宣传画上割出奇异纹路——分明是梅兰教我认过的摩尔斯电码,译出来竟是下周慰问演出的剧院平面图。
散场后的舞台总浮着层海盐味的薄雾,老琴师说那是黄浦江的晚潮。可当我掀开琴盒暗格,里面躺着的却是泛着苦杏仁味的日军密电原件,琴弓的马尾鬃间缠着半截缝合线。
"虞姬要笑,"白雾又聚成旗袍轮廓,梅兰的耳语混着远洋轮渡的汽笛,"当年我对着田中隆吉的枪口笑,他扣扳机的手才会抖。"
她水袖拂过我的剑穗,钢剑突然轻颤着唱起《十八相送》,每个颤音都精准对应吴淞口的潮汐时刻。
我在储物间找到的旧幕布浸满火油味,可展开竟是幅完整的上海地下管线图。
老鼠咬破的洞口恰是广慈医院旧址,而梅兰的翡翠耳坠正严丝合缝地嵌在法租界变电站的标记上。
宣传队出发那日,卡车碾过铺满梧桐絮的街道。
我握紧藏在台词本里的氰化物胶囊,忽然听见空中飘来《游园惊梦》的皂角调。
后视镜里,市政厅尖顶的避雷针正将阳光折射成三棱军刺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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