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读小学开始,父亲的工作有了比较频繁的变动,可能是为了更多地照顾家庭的因素,总的趋势是离家越来越近。这一年,他终于调到了离家只有四五十里路的黄土矿,在公社中学任校长。这时候,离家近了许多,交通也方便了许多,他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许多,为了减轻妈妈看管孩子的负担,他还把弟弟也带到身边去读小学了。
就在临近学期结束放暑假的一天,父亲在家里宣布——带我去黄土矿,并为我在桂花小学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脑海里还残存着以前随父亲去庙湾的点滴记忆,我对这次去黄土矿充满着一种期待和高兴的心情,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两本课本,几本作业本,在一个阴凉的早上出发了。
这一次走出山村的路,与上次去庙湾完全不同,第一段就是我去上学的路,走了将近上千次的路,这一次重复起来别有一番轻快的滋味。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父亲还特地带我进去和班主任老师曾广斌说了几句话,看着教室里同学们都在摇头晃脑地朗诵课文,我却站在外面呼吸清新的空气,那种自豪感在脸上洋溢着,恨不得站到讲台上去,向同学们大声宣告:我要去黄土矿了!
经过学校之后,是三四里完全的山路,倒也不是什么大山,就是一溜儿小山包,父亲带着我穿行其中,路边的草叶时时用露水湿润我的裤脚,山间的小树偶尔用枝节轻拂我的脸庞,新鲜和激动驱走了步行的疲劳,有点阴郁的林子时时漏出一点点阳光,我几乎是一路小跑跟着父亲的脚步,走过了这样一段在孩子看来本来有点害怕的山间小路。
来到一个叫逆流水的院子,父亲走进一座四排三间的木屋,和主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推出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来。前面的路虽然仍旧傍着山边逶迤向前,却已经宽敞了许多,父亲让我坐上自行车后面的支架,然后推着车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再慢慢加速奔跑,将左脚踩在踏板上,在速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迅速将右脚从前面提过横梁,耳边的风声马上呼呼地响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搭乘自行车,速度产生的快感立即充满了我的小脑袋。
即使我是如此的激动和高兴,即使我是如此的天真不知世事,行车的艰难仍然不时延缓着父子俩的行程:
乡村的土路并不是十分平整,坑坑洼洼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前面的路上,为了避开它们,父亲把车子骑得歪歪扭扭,有时实在绕不过要么会激烈地碰撞一下,要么就得下车推过了这道坎再次上车。
这辆自行车已经比较老旧,链条的传动不是很顺畅,再加上我的重量,老牛拉破车的感觉十分明显,好几次链条中途罢工,父亲只得把车子推着路边客串一回修理工。
老天也不是很关照,途中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路上的湿泥慢慢集聚,糊住了车轮影响了行进,父子俩身上的衣服都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好在路程不是很长,经过两三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我终于来到了梦想中的黄土矿。
我原本以为,这次随父亲来到这里,除了偶尔学习一下之外,可以轻松地玩耍几天,暂时把读书这项差事丢在一边。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父亲就把我们兄弟两个叫到一起,带我们去离中学半里路远的黄土矿小学。弟弟是轻车熟路,一进校门就不见了踪影;我则随父亲先后去见了小学的校长和一位班主任,然后随老师进入一间教室,开始临时借读一周。
千篇一律的读书,我有点厌倦,再加上绥宁的上课进度比洞口要慢一点,老师上的课都是我已经学过的,没有一点新鲜感,除了在新同学面前秀一把优越感,我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当然,这儿毕竟是公社所在地的小学,在拼音教学上,比我们桂花小学要强很多,老师讲的普通话,在我听来如同天籁之音,同学们朗读起来也不像我那么土得掉渣,即使是才上学不久的弟弟,普通话也讲得像模像样。
老师正好教到《神笔马良》一文,点名要我朗诵,在桂花小学的时候,我已经几乎能够背诵这篇课文了,朗诵时不仅声音宏亮,还有一种像马良一样自豪的情绪在洋溢,自以为是读小学以来朗诵得最好的一次;但看到同学们不屑的目光,才知道,山里孩子,哪怕只是来到一个小小的山村公社,有形和无形的路,还有很多、很长。
出生在“人多力量大”时代的同学们,家家都是兄弟姐妹一大群,而绥宁比洞口更偏远,这一方面就更明显。有一个同学,姓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应该是黄土矿最多的曾姓或向姓中的一个,因为排行第七,大家都叫他老七,这还不算,他家最小的妹妹已经排到老十一了。
一次上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例题,说是某一天,老六和老五去街上买东西……老师的板书还没写完,他小子就蹦地跳了出来,飞快地走到讲台边,拿起黑板刷,用最快的速度把老五和老六四个字擦掉了,不等老师惊讶地询问,他就大声地嚷道:“不能用我五哥和六姐来举例……”
来到新地方的兴奋,继续上学的无奈,交织在我幼小的心里,走在黄土矿的街上也有点神游天上,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了马路中间,一声响亮的轰鸣突然惊醒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大型拖拉机,轮胎比我的个子还要高,叫声比生产队最牛皮的“一号”牛还要响,开在路上,飞跑的车体带起阵阵泥尘,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追赶着,可很快就不见了它的踪影。
停在路边,我心里暗暗地想: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坐一回这样大的车子,不再要父亲艰难地骑着自行车搭我远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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