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池子里到底烧过多少人,这是辛夷不得而知的事情。随着夜的彻底到来,池子中的火也更加明显,在桌椅残骸都变成灰后,他都准备好了要帮宋不难将那具尸体抬进去。可宋不难没有动,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火前,看着那火逐渐熄灭在残骸之上。
“啊……终于舒服了。”有人从身后走来,辛夷回头,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从店铺位置走过来,身后拖着个板车,上面全是打包好的纸制品。“你就是辛夷吧,看到你来了我也放心了,走了啊。小宋你早早弄完也快回家吧,下次咱再吃饭。”
来人仿佛根本不在乎他们脚边还有一具尸体,叼着烟走进将板车里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倒在地上,也不等宋不难回答就拉着板车又慢慢走远。这一串动作也没让宋不难转身,只是在说完再见后弯腰捡起脚边的包裹,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点燃。
那是沓印着红色元宝的钱,纸质松软在火舌中很快燃烧起来,在火苗马上燎到手指时,他看到宋不难将它丢入了那堆灰烬,红色火焰再度绽开在其中,带来熟悉的气息。
随着包裹鱼贯而入,辛夷眼前的景象恍惚又回到他们初见那天,只不过今日没有月光相伴,剩他俩站在旷野之中被热度灼烧。
烧纸时的宋不难是沉默的,汗液顺着下巴滴落在地面很快被烤干不见,眼睛中只有火光闪烁着。辛夷也不知自己能够做些什么,索性脱掉外套坐在一旁,盯着那火光同宋不难一般不言不语。
他与死者坐在一边。死不瞑目的人比寻常逝者外表看着让人不舒服些。许是因为火光的原因,死者灰白色皮肤变得正常许多,除去匕首与脖子的弧度,从侧脸看上去倒像是还有生命力。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来宋不难是在什么情况下拧断对方脖子的,站在一片杂乱中,比起自己来说堪称瘦小的身体忽而跃起将对方脆弱的脖颈揽入臂弯,用不匹配体型的爆发力将其折断。一瞬间,就再也没了明天。
不过,从视频和转述中走出的宋不难,和眼前做出种种事情的人并不能匹配的上。辛夷无法将他与取走别人性命的事联系起来,具体是因为什么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他平时的笑,或许是他与朋友打闹时的动作,亦或许,是他说去看看大自然时的微笑。
辛夷想,当时在树林中,从自己没有发现那具挂在树上的尸体开始,宋不难在自己眼中的形象就已经因为所知所见与想象的补充而不能同真实的他相连接了。
这次的包裹并不多,火焰落回池子的速度比记忆中的要快很多,那根躺在池边的长棍再度被抬起,搅乱原本还保持着形状的灰烬。在所有火星都熄灭,他们二人站在暗淡星辰之下,宋不难没有转头,小声对他说请他先回店里。
“是要开始么?”辛夷站起身,表明自己可以帮他一起处理。宋不难拒绝了这个请求。换上那副深沉模样的人眼中有着这些时日来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他从中读出了一闪而逝的悲伤,但很快就被冷漠替代。
好,他妥协了。
店里的桌椅已经没有可以修复的可能,他也算见到了宋不难口中那已经被毁坏殆尽的墙面。本就坑坑洼洼的白墙上满是脚印,靠近桌子的地方还有新创出的凹坑,吧台都给砸出个拳头大小的洞。一把工艺品长刀折成两段插在地上,辛夷都不敢想那是多大的力气,能用这东西捅穿水泥地。
厨房中还有切好的食物摆满灶台,但炉灶中的火已经熄灭了。深处的货架下一片狼藉,不知名的深棕色液体铺满地板,墙面上都有痕迹。
可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会让宋不难的眼中有悲伤?辛夷靠在厨房门框上,遥远地望着那再度燃起火的池子方向,这次的火光中有浅浅的绿色掺杂,衬得宋不难佝偻下去的背影有些诡异。
是自己将宋不难想得太单纯么?他反思。从认识到现在,宋不难的几乎一直在笑,偶尔露出的狡黠与坏心眼表情会让他觉得新鲜,而认真思考与工作的样子更是吸引走全部目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人的身上出现生气或悲伤,久而久之,宋不难有关这些情绪的样子便从想象中被删除掉。
辛夷从潜意识中就给对方定性:宋不难像个关不住的小太阳,能够随时随地释放开朗的情绪给他,哪怕是受了伤也能闪亮无比。奈何今天那悲伤实在是太过显眼,饶是一闪即逝也在心中留下深深刻痕。
这让他幡然醒来,明白太阳也有暗淡的时刻,在自己走进不了的深渊中,而这深渊来自于什么更是无从下手。宋不难很擅长隐瞒事情,在不想说的东西上总有办法圆滑地绕开话题,生硬点就索性用撒娇糊弄过去,叫人想追究都下不去手。
【老大,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的对吧。】人比纸火难烧很多,那有着幽幽绿光的火焰保持同样的状态燃烧着,久到他开始担心宋不难会做出什么自己来不及阻止的举动来。等待期间,辛夷给老大发消息,顺便告诉对方宋不难没事。
【你喝多了?突然说糊话。】老大回复迅速,光看文字他都能想象此时老大那嫌弃的表情。辛夷说自己今天看到了宋不难很不一样的一面,有点感慨。
【那小子,可比你我复杂多了。虽然你已经是成年人很久很久,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对他的事别太上心,玩心眼子你玩不过的。】罕见的有表情包随消息发过来,是个有些挑衅意味的图片。
【不上心不行啊。】辛夷将自己更宋不难交往的事总结成合适字数的消息发送过去,那边久久没有回复。倒是队长的消息突然出现,内容后面跟了十多个感叹号以表惊讶。
显然,只要队长知晓这件事,就代表整个猛隼的人都知道了。很多不怎么私下联系的成员都发来信息,询问自己是怎么跟宋不难好上的,还有好事的人直接打电话过来,叽叽喳喳地套取八卦信息。最后发现他不接电话,索性直接拉个群出来,群名写着:恭贺辛夷脱单。
当事人很无奈,在无数条新消息中只把给老大发的信息内容复制黏贴便不再去看手机。
屋外的火光已经消失,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宋不难了。
宋不难并不是个有很多队友情观念的人。他一直坚信在生活和任务中,并不需要对临时组队的队友有过多的情感投入,毕竟或许在这次任务过后就不会再有交集,哪怕已经跟这支队伍相处很久。
这个问题还被小没批评过。发现自己有这个“毛病”的小朋友第二天直接请假来到店里,抓着他说了很久很久。他们交流得十分顺利,双方都清晰表达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最后水苏的到来为他们的辩论带来结局,但结果依旧是宋不难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对队友产生情感这种事。
同亲情比它没那么绵长久远贯穿一生,同友情相比它没那么相知相伴不可割舍,同爱情比它没那么铭心刻骨无法忘怀。只是工作,只是在工作中各司其职,怎么会生出那些因为队友死亡而伤心的情绪呢?
他为此纠结过许久,一度钻牛角尖到茶不思饭不想,连走路都会发呆去思考这个问题。那段时间他被不知情的家里人默认是受了情伤,轮番上阵来开导,连平日里懒得理他的哥哥都给发配进屋询问具体情况。
“工作的同事之间,真的会生出情谊么?”那是一场阵雨,狂风大作吹得天像是要塌下来,被折断的枝叶砸在玻璃上咔咔作响,安静一瞬后便是落雨。豆大的雨滴滴落车玻璃,变得四分五裂地才滑走,叮当声在车里听有着环绕音效。
宋不险那天是临危受命,被要求带他去游乐场散心,结果车刚到停车场便被阵雨追上,只能静静等待暴雨过去。在宋不险第一根烟抽到一半时,安静四五天的人忽而开口,声音闷闷的听不出多少情绪。
他明白了这小子最近的反常行为源自于哪里,将手中的烟深吸一口,等苦涩气息充满胸腔才说道:“人和人之间的任何关系都会产生情谊,不过是深浅的关系罢了。在意它就是情谊,不在意就只是段短暂相处的关系,它会影响一个人的在工作和生活中的情绪,好坏并存。”
“而你并不需要在意它,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已。”宋不险清楚知道自己这弟弟在这一方面不会与他不同,索性在最重要的总结句中直接加进去私心,免得这小孩再纠结。
“对啊。”处于放空中的呆滞眼神慢慢出现光亮,靠在车门上柔若无骨的人缓缓直起身体,深呼吸着疏散郁气,笑容回归,“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已。我不喜欢所以就不需要它,对于其他人很重要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熟悉的感觉回到了车中,宋不难笑着向他道谢,说今天在游乐场的所有费用他来包圆。就在小孩大气掏出钱包的时候,雨停了,天边还挂着一截彩虹。
“我清楚自己重视什么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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