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跟人一样,十年了,还是那副老德性,四层教学楼,六层宿舍楼,一座油腻腻的大食堂外头挤着两间低矮到让人直不起腰的小卖部,还有那片杂草丛生的大操场。
“也变了一些的。”南风说。
细看,确实,张贴在教学楼侧面的巨幅光荣榜终于遭不住风雨摧残被撤了下来,2楼以上的走廊都封了铁窗,以降低学校区域内的自杀率,操场也铺了橡胶跑道,不像他们当年一上体育课,就如同在沙尘暴里奔跑的矮脚马。
“校服样式倒是一点没变,十来年都丑得惊世骇俗,心理平衡点了,这群小崽子过得不比咱们好。”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套着麻袋校服,背着山一样的背包,无精打采地从柯离面前路过。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你还记得那件事吗?厕所里的罗牧野。”
一听这名字,那点幸灾乐祸瞬间就变得不合时宜,柯离望向男女厕所的方向,十三岁的柯离拉着十二岁的南风赶菜场打折似的冲向厕所抢坑位。
想起来都有些倒胃口,学生厕所的基本构造是两个长方形的大粪池上各自铺着一层水泥,水泥面上单侧挖出二十个坑位,二十乘以二,拢共四十个坑位,无遮无挡,两侧还好说,谁也不会专门扭过脑袋去瞅人家的腚,可怕的是迎面对敌,有些羞涩内向的小女孩为了避免被人瞧见大便排出体外的过程,总会忍到夜深人静时悄悄去厕所,感觉打算偷点儿什么似的。
其污糟程度可以尽情放开想象力在脑海中随意描绘。
女厕尚且如此,男厕情况更甚,自然,柯离是没进去参观过的,但她对于从男厕出来的男生有一种嗅觉上的深刻记忆,发酵的氨气混杂着烟味,犹如一瓶行走的风油精,自带提神醒脑功效。
那年她和南风上初二,同班同桌,形影不离。
那件事本和她们无关,是班里一个名叫罗牧野的男孩被几名同校男生手持美术刀捅死在厕所后又被塞进坑位,沉入粪池。
罗牧野极其瘦小,像个三四年级的小学生,这是那些人霸凌他的理由,也是他被轻轻松松顺着坑位丢下去的原因。
他家庭条件不好,农村低保户,学校帮他申请资助的时候将他家里倾斜的土墙、不见光的暗室、来自上个世纪的土灶等所有他藏在基因里的贫穷因素挖出来,以照片的形式贴在公告牌上展览给所有人看,以此博取他们的同情,鼓励他们捐款资助。
正中央的那张照片上,罗牧野呆滞地看着你,在他身后,身患小儿麻痹的父亲高高卷起裤脚露出畸形的小腿,母亲张大嘴巴露出半截舌头。
你看,他们多么苦难,各班班主任拿着捐款箱走进教室,索要捐款,五毛的,一块的,有人丢进去一枚一毛钱的钢镚从而遭到老师的冷眼。
好在,最后有了一笔款项专门用以资助罗牧野。
那天,日光白而冷,满校师生站在台下,摄影机早早架好,万众瞩目下,校长将一沓皱巴巴的纸票郑重地递给罗牧野,罗牧野接过钱,对着校长深深地弯下腰,调转方向,对着全校师生深深地弯下腰,然后校长把手搭在罗牧野的肩膀上,对着照相机露出慈悲为怀的笑容,但罗牧野没有表演天赋,笑得太僵硬,重拍了好几回才勉强过关。
柯离注视着当初舞台所在的位置,此时那里空空如也,可她好像还能听到大家震耳欲聋的掌声。
“南风,你说那算是一种霸凌吗?”
“说不好,但能确定的一点是,那次是霸凌的起点。”
罗牧野家是贫困户,罗牧野吃不起饭所以发育不良,罗牧野他爸是残疾,罗牧野他妈从小就被人剪了舌头,罗牧野靠大家的捐款才能上学,罗牧野为什么要他们掏钱养?罗牧野欠了大家所有人的钱和人情!
看到他就不顺眼!
他今天中午吃的白菜炖肉!花咱们的钱!
他在小卖部买了一沓稿纸,厚的那种,比薄的整整贵了一块!
不要脸,你就是个臭要饭的!
离我远点!有味儿知不知道!没钱买衣服,洗衣粉总买得起吧?你这都几天没换了!还有,宿舍的水又不要钱,你能不能洗洗澡?你看你那后脖颈子,都能搓出泥条了!
好讨厌那个二班的乞丐啊——
“霸凌从来不是突如其来,它往往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对你进行言语冒犯,觉得你柔顺可欺就开始抓住你某一个小缺点无限放大,将你描述成一个不堪的、腌臜的、盗窃的等等恶人形象,让所有人孤立你,污蔑你,造谣你,在精神上霸凌你,如此一来,他们之后对你实施的身体虐待也顺理成章地可以被接受。”
“所以,参与霸凌的通常不是个别人,是集体中的所有人,他们有的负责摧毁受害者的精神,有人负责伤害受害者的身体,身体上的伤害尚可追究,精神上的破坏无可弥补,伴随终生,却得不到任何惩罚。”
“是啊——”柯离叹息,“可事实是没有任何人为罗牧野的死负责。”
人人都讨厌罗牧野。
人人都诅咒罗牧野这个吸血虫赶紧消失。
于是,有惯会欺凌弱小的人渣扛着正义的大旗帮大家把怨气和怒火变成砖头、棍棒、拳脚、粪便……通通砸到罗牧野孱弱的身体上。
有人跪地膜拜,有人冷眼旁观,有人把它编成笑料四下传播……
那时柯离和南风在做什么?
柯离仔细一想,呃,那时候班主任正因为她俩发愁,俩人凑一块成天叽叽喳喳个没完,把俩人拆开,一个做到前排靠墙位置,一个坐到后排垃圾桶旁,她们之间隔着最长的对角线,传送的纸条往往要跨越千山万水才能到达对方手中,这下好了,不光她俩不老实了,对角线上的所有学生都跟着瞎忙活,时不时有人半道截下纸条,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班主任气得咬牙切齿,最终还是败给她俩的执着,重新把她们安排到了一起。
她俩因为太黏糊而有幸错过了那场针对罗牧野的精神霸凌。
如果柯离没记错,“南风,咱们分开的时候,你同桌就是罗牧野吧?”
“你记错了,罗牧野坐我前面,他朋友是我同桌。”
“他还有朋友?”
“有一个,跟他一个村的,两个人性格很像,都不爱说话,我那个临时同桌因为太普通,基本没人关注。”
“呃。”
没人关注是一件好事,不像罗牧野,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对他的唾弃。
因为无人阻止,霸凌愈演愈烈,那天在男厕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但没个准答案。
当时是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厕所里人满为患,肯定有人目睹了罗牧野被杀的全过程,但是罗牧野一个月没有回家,他母亲忧心忡忡地过来找儿子,找不见,才知道儿子失踪了。
在哪失踪的?失踪了多久?
无人知晓,不,是无人开口。
他那口齿不清的母亲边说话边比划,急得浑身大汗,学校给不出答案,她只能去找警察。
警察排除了离家出走、被同学欺负、离开校园等诸多可能后,凭借多年的办案直觉发现了所有学生集体沉默中所掩藏的端倪,小孩子禁不住吓,单个询问,一吓就全抖搂出来。
不久,警方在男厕的粪便池中打捞出罗牧野的尸骨。
那几个霸凌者被带走了,然后又被送回来了。
他们不到刑事责任年龄。
各班班主任警告学生不准出去乱说,不准谈论他们,不准泄露他们的个人信息,不然警察叔叔就会把你抓走!
“可是,罗牧野是到了可以被害年龄吗?”
周围没有学生,柯离走到隐蔽处,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十年后再提这事,她还是忍不住为那名小小少年悲愤落泪。
“他善良真诚,处处替别人着想,”南风靠在柯离身旁的墙上,“他看我急着跟你出去玩,主动帮我值日,他馒头就咸菜做午饭,我鼻子痒揉了揉,他立马慌里慌张地跟我说对不起,他把咸菜放进塑料袋里裹起来,就捧着馒头啃。”
柯离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摆摆手,“别说了,再说我妆该花了。”
罗牧野,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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