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这道声音是含糊不清却又声嘶力竭的,宋筝侧躺在地上,拼尽全力倒仰着头,爆出的青筋被尼龙绳勒成几节,她几乎把自己反向弯成了一只虾,饶是如此,留不住父亲也留不住光。
她被困在了黑暗里,“嗬——嗬——”她听着自己的喘息声,感受着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冷静,一定有办法的,对,要冷静。”她的腿一屈一伸,脖颈一松一紧,调转了一些方向,估摸着头顶正对卷帘门,再一屈一伸、一松一紧、一屈一伸、一松一紧……她感觉脖颈磨破了一层薄薄的皮,火辣辣地疼,但这些无关紧要,她尽量保证双腿向后弯折的角度足够大,给她的脖颈留出一点活动空间,侧扬脑袋——若是处于站立姿势,则是歪了歪脑袋,重重朝卷帘门底部砸下,争取发出最大的声响,但这个动作效率太低,她又一屈一伸将自个儿横过来,用额头“哐哐哐”一次次撞击,她尽了力,头晕目眩了还有一下没一下地“哐”、“哐”碰上去,她的额头应当鼓了一个大包并被她弄破了,或者是皮肤破裂有了伤口,灼热的液体纵向淌下去,渗入发丝,又流到了地面,她闻到了铁锈味,她的腰和她的腿都撑不住了……
脖颈后仰,尼龙绳勒着伤口,稍一动弹,绳子便会左右摩擦那些绽开的新鲜的嫩肉,疼得她满头大汗,掺着盐分的汗水流经额头的伤口,腌肉似的,丝丝拉拉,浑身颤抖,没办法,腰和腿需要放松,至少极小范围地活动活动,肩关节也痛,等胯部放松一下再活动活动肩周,她这样盘算着。
这个时候她并不慌张,大抵觉得父亲撒完气、或者认为她受到了教训而下楼来放她自由,不行还有其他住户呢,整幢楼总会有人下来储藏间存取物品,她太不了解这座地下室,迷宫一般又阴又冷,住户下来的频率从通道里的灰尘厚度就能推测出来。
应该快到天亮了吧?她不确定,只是期盼着,因为此时她冷得浑身打颤,疼痛又使她不间断地流汗,睡衣湿透了,又粘又凉,简直是个恶性循环,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就会暖和些了,没在地下室过过夜的她如此想,她很困,侧着身子脑袋跟地面忽沾忽不沾的,不用多久就要落枕,索性趴着,下巴抵着地面,头脸垂直站在那里,这么睡也不舒服,因为两条腿会因为重力和关节不自觉地就要伸展,一伸展,脖子疼,人醒了,下巴也遭不住了,后颈更是由于过度扭曲“咔咔”作响,简直处处难捱,度秒如年,不过也有一点进步,流淌的汗水淹过眼睛顺着山根两侧濡湿了胶带,拼着抽筋,用舌头使劲把口中的异物向外顶,顶着顶着,异物从胶带上方的空隙里挤了出去,也顺便帮她争取到了上面的口子,她的嘴半获自由,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下,嘴巴贴着卷帘门的底缝打腹腔里喊出来,“有人吗——你好,请问有人在吗——我被关在储藏间了,有人能帮帮我吗——”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好像有无数个她需要被拯救。
喊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她好像丧失了时间概念,除了自己本身,感受不到任何变化,外界也不对她的变化予以任何回应,她这时才感觉到明显的焦躁。
“救命——”她喊,不停地喊,喊到喉咙沙哑,密密麻麻扎了无数银针般撕裂,彻底发不出声音了,身体后知后觉将“渴”这个字眼迅速传至大脑,“渴,好渴……”渴得几乎超越了肉体上的疼痛,扩大为她此时唯一的巨大的欲念,“想喝水,有水吗?给我点水吧爸,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
经历过上百次艰难吞咽,她陷入了一种将醒未醒将睡未睡、灵魂飘出半片、仍有半片与身体相连的缥缈状态,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内脏的运行、神经的传递、皮开肉绽的痛感被分成丝丝缕缕,她一点一滴地去体察它的变化、起伏,那仿佛不再是痛感,不再让她抗拒,她渴求它,那是她此时仅有的能证明她仍然存在的知觉。她知道她没有昏迷,她仍有意识,只是这意识不受她掌控。
她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她剖开自己的心肺,疯狂吮吸自己的鲜血,“水,我要喝水……”
醒来后她终于看清了眼下的处境,她必须自救!
二十一岁的骨骼已经十分坚硬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倒挂在单杠上、轻轻松松翻个跟头下个腰,她一毫米一毫米地向后弯折着自己的脊椎,两侧肩膀向后翻,腿向上向上继续向上,加之尼龙绳有一定的坚硬度和韧性,不会像麻绳那样因为自身重量,一旦脱离物体就会垂落。从她的皮肉上撕扯下来后,尼龙绳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弧线,也正因此,脖颈上的绳圈终于空出一指空隙,此时只需她用力收缩自己的下巴,把下巴填进那空隙里去,然后脖颈后仰,让尼龙绳撸过她的脸,让她的头颈摆脱绞索,她的眼睛下视到极致,盯着绳圈,下巴缩、再缩、缩到绳圈里去,马上就要成功了,她的腿冷不丁抽出了一下,尼龙绳再次勒紧她的脖颈,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没关系,再来!又失败了。再来!还是失败了。再来!眼睛疼得受不了,感觉快瞎了,但也总比死了好,加油,加油,胳膊腿脚都给我正常点,别抽抽,下巴慢慢向下挪,套进绳圈里,对,套进去了!不不不,别激动,下巴前勾,让绳圈勒到人中位置,又成功了!别得意忘形宋筝,头使劲往后仰,对,绳圈刮过你的鼻子时你会变成猪八戒,开心点宋筝,乐观点宋筝,鼻子过去了,接下来绳圈从额头擦过简直顺理成章!她的头颈重获彻底的自由!!!
接下来是手脚,手脚捆在一起有个坏处,周长长,内部面积大,手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所以跟之前相比简直小菜一碟。
“人果然不能指望别人,自救才能重生。”她嘀咕着此次获得的人生鸡汤,慢慢活动全身,直到各个关节彻底恢复灵活,这时,“咚”的一声响,她踢到了什么东西,应该是个冰柜,因为她一开始就听到从机器内部传来的压缩机震动声,她夏天买雪糕时常听到这种声音,有冰柜是不是就意味着有吃有喝?
她踉踉跄跄爬起来,摸到冰柜的盖子,又摸到冰柜的边缘,指腹下滑,摸到了打开盖子的接合处,她忍不住了,猛地掀开盖子,里面散发出亮光,亮光里的蜷卧的人把她吓得后背一下子砸到了墙上,心脏要跳出来了,她一点点往前蹭,略略探头,是一个人没错,再蹭一点点,让自己逐步提高接受度,一点点、一点点、再来一点点,她看清了尸体的全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冰柜里的女士应该是她死去十二年的母亲。
恐惧如梦幻泡影般消散,她整个人几乎挂在冰柜上,腋窝架着冰柜壁,眉头向上扬成了“八”字,妈妈,你怎么在这里?她歪着头顺着妈妈的方向一寸一寸端详着妈妈的侧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妈妈,妈妈,我好想你啊……”
“当时我发誓我一定要活下来让妈妈入土为安,冰柜里结了好多的白霜,它们包裹着妈妈的身体,我抓起一把放在嘴里等它化成水咽下去,靠着这些白霜,靠着陪伴在身边的妈妈,我挨过了饥饿,撑到有人出现,盖上冰柜盖子,当作一切都不知道,拍打卷帘门,应声的是同楼的一位邻居,地里哐啷地用工具帮我把门锁撬开,但我没跟他说实话,我骗他说自己不小心放下了卷闸门,因为我要替妈妈报仇,我要杀死他!我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死刑,但在那之前,我要先杀一个人,你肯定猜到了,汤文山,我必须让他付出代价,否则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真没事?”邻居拎着工具箱站在拐角的地方问她,她摆摆手,笑答,“真没事,对了龙叔,您看见我爸了吗?”
“他上公园练军体拳去了,我跟他一块坐电梯下来的。”
“呃,好,麻烦您了,您先忙,这边我还得收拾收拾。”
“行,”龙叔应声说走,却又不动弹,迟疑了片刻才怜悯地嘱咐她,“丫头,都大学生了,搬学校去住吧,干啥在家受这罪呢?等你大学毕业,想去哪去哪,千万别再回来了,你爸他就不配当爹!”
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诶,谢谢龙叔,我会考虑的。”
龙叔走了,她本想和母亲说一声“再见”,无意间看到隔壁2131储藏间的卷帘门上贴着一份招租启事,下方留有手机号和微信二维码,她豁然开朗,小心翼翼完完整整地把启事撕下来折好,进入2132,打开冰柜和妈妈说,“妈妈你等我,我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
宋筝走出地下室,红彤彤的火烧云倒映在瞳孔,她的睡衣脏兮兮的磨出了洞,她的皮肤斑斑块块都是伤疤,但她此刻无比热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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