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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翰林回到家中,精神恍惚,全然没了兴致,独坐闷闷不乐,心里思量道:“那位女仙既然说自己蒙天赦准许返回天庭,归期应该就在近日,谁知道她的离去是不是就在今天呢?我应该留在山中,找个隐蔽的地方,亲眼看到群仙打着幡幢来迎接她返回天庭,那时再走也不迟啊。我为何思虑不周,如此操之过急?”满心懊悔,彻夜难眠,只是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
第二天一早,杨翰林便带着书童,重回昨日留宿之处。只见桃花含笑,溪水潺潺,空留一座凉亭,佳人香气早已消散。杨翰林悄悄走到亭子边,怅然凝望碧蓝天空,指着飘过的彩云感叹道:“想来仙女已经乘着云彩去朝拜天帝了。如今仙影全无,我还追悔什么呢?”说罢,便走下亭子,倚着桃树洒泪,说道:“你身在此处,应该明白崔护当年在城南所感受的人面桃花的怅恨啊!” 直到日落西山,他才怅然若失地返回。
过了几天,郑生来访,对杨翰林说道:“前些日子因为家中有人生病,没能与兄长一同出游,至今仍觉遗憾。如今桃花虽然已经谢了,但城外郊野,柳荫正好,不如你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去那里游玩一番,赏蝶舞,听莺歌,如何?” 杨翰林道:“绿荫芳草,也别有情趣。”二人便一同骑马出城,信马而行,来到一处茂密的树林,铺下杂草,席地而坐,对饮了几杯。 旁边有一座荒坟,孤零零地坐落在断岸之上,四周长满了蓬蒿,莎草也被剥落殆尽。只有几丛野花,在荒芜的坟茔和杂乱的树木间,交织出一片绿影,点缀着几点隐约可见的幽芳。
杨翰林带着几分醉意,指着荒坟感叹道:“贤明愚钝,尊贵卑贱,百年之后,终究都要归于这一抔黄土,难怪孟尝君在听到雍门琴弹奏的《商人》之曲后会潸然泪下啊。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在生前尽情欢乐呢?” 郑生说道:“兄长一定不知道这座坟墓的来历吧。这便是当年名噪一时的张女娘之墓。这位女娘以美貌闻名于世,人们都称她为张丽华。可惜红颜薄命,年仅二十便香消玉殒,葬身于此。后人怜悯她,便在墓前种满花柳,以示陪伴。我们何不以一杯酒浇灌她的坟茔,以慰藉女娘的芳魂呢?” 杨翰林本就多情善感,便答应道:“贤弟所言极是。” 于是二人走到坟前,酹酒祭奠,各自作了一首四韵诗,以悼念这位薄命的女子。
杨翰林的诗是:
美色曾倾国,芳魂已上天。
管弦山鸟学,罗衣野花传。
古墓空春草,虚楼自暮烟。
秦川旧声价,今日属谁边?
郑十三的诗是:
向昔繁华地,谁家窈窕娘?
荒凉苏小宅,寂寞薛涛妆。
草带罗裙色,花留宝靥香。
芳魂招不得,惟有暮鸦翔。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吟赏着诗作,又各自斟满一杯酒。郑生带着几分伤感,步履蹒跚地走到坟前浇酒,行至坟墓坍塌的地方,发现一块白罗帕,上面题有绝句一首,郑生吟诵着诗句,问道:“这是哪位多情的公子,写下如此缠绵的诗句,放在女娘坟前呢?”杨翰林拿过罗帕一看,正是自己当日撕下的衣衫,题诗赠予仙女的那块。他心中大惊,暗道:“当日遇到的美人,莫非真是张家女娘的魂魄不成?”想到此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头发都仿佛竖了起来,难以自持。
定了定神,杨翰林自我宽慰道:“这般天仙颜色,这般深情厚谊,说是天缘也好,说是宿缘也罢,仙也好,鬼也罢,又何必执着于此呢?”趁着郑生转身的功夫,杨翰林又偷偷斟满一杯酒,洒在坟头,心中默默祈祷:“阴阳两隔,但情义仍在。只愿女娘芳魂有感,今夜能再续前缘。”祈祷完毕,他便拉着郑生起身返回。
是夜,杨翰林独自一人在书房中,斜倚着枕头,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女子的音容笑貌,心中渴慕思念,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月光如水般透过窗棂,树影斑驳,映照在窗上。万籁俱寂,四下里悄无声息,只有更声偶尔传来。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杨翰林急忙起身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来人正是那晚在紫阁峰遇到的仙女。他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欢喜,急忙跨出门槛,拉起女子的手,就想往屋里走去。
不料,那美人却拒绝道:“我的真实身份,想必公子已经知晓,难道公子心中就没有丝毫的嫌弃吗?当日与公子相遇,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怕实话实说会惊吓到公子。我假托仙女之名,有幸与公子共度良宵,已是莫大的荣幸,你我之间的情谊也早已胜过千言万语。只盼望能借此机会,让我的朽骨生出新的血肉,让这段情缘得以延续。今日公子又来到我的荒坟,以酒相祭,以诗相吊,安慰我无依无靠的孤魂,我心中感激不尽,对公子更是充满了爱慕和感激,因此才想当面感谢公子的深情厚谊,倾诉我的绵薄心意。但我一个幽冥之体的鬼魂,又怎能玷污了公子的清白之身呢?”
杨翰林听罢,更加用力地拉住女子的衣袖,动情地说道:“这世上害怕鬼神的人,不过是些愚昧无知、胆小怕事的庸人罢了。人死后会变成鬼,鬼也能重新投胎成人。人怕鬼,是人的愚蠢;鬼避人,是鬼的痴傻。说到底,人与鬼并无本质区别,又有何分别?我一片真心待你,你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美人嫣然一笑,说道:“我怎敢忘记公子的恩情,辜负公子的一片深情呢?只是公子当日见我眉如远山,面若桃花,便对我心生爱慕,但这不过是假象罢了。我不过是用些障眼法,希望能与生人有所接触罢了。公子若想知道我的真实面目,也不过是几块白骨,几片绿苔罢了,公子完全不必以健全之体亲近我这残破之躯了。”
杨翰林笑着说道:“佛经上说,人的身体,也不过是地火水风四元素拼凑而成,谁又能断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说罢,便一把将美人拥入怀中,回到了房间。这一夜,二人更加情意绵绵,比之先前更胜一筹。
杨翰林对美人说:“从今往后,你我相会,不要再有任何阻碍了。” 美人回答说:“人鬼殊途,但只要真心以待,便能心意相通。公子对我的情谊如此真诚,我又怎会轻易放弃这份感情呢?”
天快亮时,远处传来了寺庙的钟声,美人起身,要往开满白色鲜花的树林深处走去。杨翰林依依不舍地送她到门口,并约定夜晚再会。美人没有回答,转身消失在晨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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