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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秦氏款步而出,询问侍女:“丞相可曾起身?”侍女轻声答道:“尚未。”秦氏便在帐外静静伫立,但见朝阳透过窗棂,洒下满室金辉,早膳也已备妥,丞相却迟迟未见动静,只偶尔听得几声痛苦的呻吟。秦氏心生忧虑,问道:“丞相可是身子不适?”不料丞相闻声,猛地睁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仿佛不识眼前之人一般,口中还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秦氏见状,心中大惊,忙问道:“丞相为何说这等胡话?”丞相神色慌张,迷乱了半晌,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何人?”秦氏柔声答道:“相公连妾身也不认得了?妾身便是秦淑人啊。”不料丞相竟反问道:“秦淑人又是哪个?”秦氏见他如此情形,心中悲戚,也不答话,只伸手探了探丞相的额头,说道:“头部滚烫,想是着了风寒,只是这病来得蹊跷,一夜之间,怎会如此严重?”丞相却喃喃自语道:“我梦中与郑氏相谈了一宿,身子骨又怎会安稳?”秦氏追问详情,丞相却闭口不言,只翻身背对着她。秦氏心中焦急万分,忙命侍女去请两位公主:“丞相突发疾病,还请公主速来探望。”英阳公主听闻,却是不以为意,冷笑道:“昨日饮酒作乐之人,今日便称病不起,莫不是想逼我们姐妹前去探望?”秦氏无奈,只得又进内室,对两位公主说道:“丞相神志不清,认不得人,只顾对着虚空胡言乱语,还请公主速速奏明圣上,宣太医前来诊治!”
太后听闻此事,便把两位公主宣来,数落道:“你们这般瞒哄丞相,也该适可而止了!如今听说他病重,却不肯前去探望,是何道理?速去丞相房中问安!若病情危急,便火速传召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前来诊治!”英阳公主、兰阳公主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来到丞相卧房。英阳公主却留在了堂屋,只让兰阳公主和秦氏先进去探望。丞相见了兰阳公主,起初仿佛不认识一般,或摇晃双手,或怒目圆睁,半晌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命不久矣,只想见英阳一面,为何她不肯前来?”兰阳公主劝慰道:“相爷并无大病,何必说这等不吉利的话?”丞相却说:“昨夜我迷迷糊糊,似梦非梦之间,恍惚看见郑氏前来,质问我为何负约,还盛怒之下将一捧珍珠塞入我口中,我竟也生生吞了下去。想来这便是凶兆啊!如今我闭上眼,便觉着郑氏压在我身上,睁开眼,又见她立于我面前,定是郑氏怨我无信,要来索我性命!我怕是活不成了,只想临终前再见英阳一面,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说罢,丞相便又昏昏沉沉,气息微弱,翻身面向墙壁,嘴里断断续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胡话。
兰阳公主见丞相如此情形,心中大恸,不由忧虑起来,便对英阳公主说道:“丞相这病,像是心病闹出来的,非姐姐不可医治啊!”于是详细描述了丞相的症状。英阳公主半信半疑,迟疑着不肯进去。兰阳公主便拉起她的手一同进了内室。只见丞相还在说胡话,嘴里念叨的都是郑氏。兰阳公主提高声音叫道:“丞相!丞相!英阳姐姐来了,你睁开眼看看!”
丞相听了,猛地抬起头来,不住地挥手,似乎想要起身。秦氏连忙上前将他扶起,靠在床头。丞相望着两位公主,说道:“我陈少游何德何能,能与两位贵主结为秦晋之好,正想着要与你们白头偕老、百年之后同穴而眠呢!那黑白无常正在过来的路上,我命不久矣。”
英阳公主听了这话,心中不快,便说道:“相爷是明白事理之人,怎么说起这般荒诞之语?郑氏即便有残魂余魄,这皇宫九重森严,又有百神护卫,她怎敢擅自闯入?!”
兰阳公主见他如此执迷不悟,便开解道:“古人曾因杯弓蛇影而疑神疑鬼,最终导致重病缠身,莫非丞相也是如此,将那虚幻之物,当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吗?”
丞相没有回答,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将脸转向墙壁,不再言语。
英阳公主见丞相这病越发沉重,不敢再隐瞒下去,便走到丞相跟前说道:“相爷莫不是只想着那逝去的郑家小姐,不愿见见活着的郑家小姐了?相爷若真想见,妾身便是那郑家女儿郑琼贝啊!”丞相却故作不信,反问道:“公主此话怎讲?郑司徒就这么一个女儿,早已不在人世。如今既说郑氏就在我身边,那除了死去的郑氏,哪还有什么活着的郑氏?不死则生,不生则死,本是常理。可对一个人而言,所谓的死与生,到底是死去的郑氏才是真的郑氏?还是活着的郑氏才是真的郑氏呢?若说活着是真的,那死去便是假的;若说死去是真的,那活着便是虚妄的。公主之言,我不相信!”兰阳公主见状,便说道:“太后娘娘怜惜郑小姐,已将她收为义女,封为英阳公主,与我同事相公。英阳姐姐,便是当初与丞相谈琴论曲的那位郑小姐啊!否则,姐姐怎会与郑小姐长得一模一样呢?”丞相听了,并不作答,只是轻轻地呻吟了几声,忽然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想当初,我在郑家时,曾受过郑小姐丫鬟春云的伺候。如今我有一句话,想问问春云,不知春云可在?”兰阳公主忙道:“春云近日正要求见英阳姐姐,此刻就在宫门外候着呢。她也很担心丞相的病情,一直在门外等候消息。”说着,便命人将春云唤了进来。春云进了屋,先向丞相请安道:“相爷贵体可好些了?”丞相说道:“春云留下,其余的人都先出去吧。” 于是,两位公主和淑人便退至屋外,在栏杆处等候。丞相随即起身梳洗了一番,穿戴整齐,命春云去请两位公主和淑人进来。春云笑着走了出来,对三人说道:“相爷请各位进去呢。”四人一同进屋,只见丞相头戴华阳冠,身着宫锦袍,手执白玉如意鞭,斜倚在床边的矮桌旁,神采奕奕,如同春风般和煦,眼神清澈,如同寒冰般透亮,哪里还有半分病态?郑夫人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丈夫“骗”了,不禁嫣然一笑,也不再提丞相的病情了。
兰阳公主问道:“相公的气色,如今怎么样了?”丞相正色道:“我近来发现风俗甚是怪异,妇人们结党营私、互通声气,竟敢欺瞒哄骗自家夫君。少游位列朝班,职责所在,每每想要想出个匡正风俗的法子,却始终不得其道,这才忧思成疾啊。如今已愈,实在不足以烦劳公主挂心。”兰阳公主和淑人听了这话,也只是掩口微笑,不敢搭腔。郑夫人却说道:“这事儿我们姐妹几个可不知道,相公若是真想医治这等病症,还得仰仗太后娘娘才是。”丞相终于忍不住,笑道:“我和夫人,本是只能盼着来世再续前缘。而现在的局面,我恍惚就梦中,也不能断定这梦是真是假。”郑氏答道:“这都是托了太后娘娘慈母般的关怀,皇上体恤臣子的恩情,还有兰阳公主您的恩德,妾身唯有将这份恩情铭刻于心,实在是难以用言语表达谢意啊。”接着便将兰阳公主如何费尽心力,挽回天恩,又如何谦让位次之事,细细说与丞相听。丞相听了,谢过兰阳公主道:“公主如此贤德,实在是史书简册中都不曾记载过的啊。少游我实在无以为报,唯有更加敬重公主,永远奏响这钟鼓之乐,以娱公主之心。”兰阳公主忙谦逊道:“这都是姐姐淑仪容德,感动上苍,与我何干呢?”
适逢太后娘娘召见宫人,询问丞相的病情,秦淑人便与宫人一同入内,将丞相假托病情之事告知太后。太后听罢,大笑道:“哀家一早就觉得此事蹊跷了。”于是便命人传唤丞相,两位公主也都在座。太后说道:“哀家听说丞相与已死之郑氏再续前缘,如此大喜之事,哀家少不得也要说几句道贺的话。”丞相俯首答道:“太后娘娘的恩情,如同天地造化一般浩瀚无边,臣下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万一啊。”太后笑道:“哀家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恩情’二字。丞相若是对公主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就算报答了哀家的一番心意了。”丞相当即叩头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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