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江见到父亲林海的那一组《睡莲》是在九月里的一个午后,天色灰蒙蒙的,云厚得好似压根儿就没有云,站在画室的窗外瞧过去,远处有森然的白光,仿佛天刚蒙蒙亮。
一十三幅莲花在一侧墙壁上依次排列着,描绘的是在不同的季节里,同一方池水所呈现出的迥然不同的气氛与景色。
色彩妖冶迷人,却又透着一种模糊疏离之感,典型的印象主义画风。就像是美酒设下的陷阱,初看时只觉醉人,等醒来之后才会感觉到疼痛。
早在一年之前,父亲的身体状况就十分令人担忧,体弱多病,精神也总是涣散,再加上日益严重的白内障,视力渐渐退化,可他却执拗地不愿接受治疗。
林越江和杜雨生前往市郊那处偏僻的宅邸去看望他,二楼偌大的画室里,弥漫着刺鼻的油墨气味,四处是凌乱堆放的画布。
窗外是一片水池,那些由父亲亲手种下的睡莲,正悄无声息地暗自生长、凋零。
林海看着自己的女儿和最得意的弟子,又瞧了瞧那片已然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暗绿色莲花,仿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画了一辈子,却总感觉还有些什么东西没能表达出来。”
他接着又说:“你们回学校吧,以后每个月来一次就行。我得画些东西,也好给自己一个交代。”
于是从那以后,越江和雨生每月都会来探望一次,林海则会给他们展示画好的睡莲。
一个月一幅,将一年之中睡莲的各种姿态尽皆展现,宝蓝、墨绿还有殷红等色彩交织,在盛开与颓败之中暗喻着凋零与挣扎。
每次临走之前,林海总会习惯性地问上一句:“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越江和雨生往往面面相觑,只能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应付,林海见状便会无奈地叹一口气说:“那下次再来吧。”
越江一直觉得父亲肯定是想要表达某种深意,只是她和雨生都没能领会,也许这深意是在画幅之外的东西。
那幢别墅里,除了林海,就只有李姨照顾他的起居。李姨原本是美院的职工,退休后就成了林海的保姆。
然而就在九月的某一天,李姨突然打来电话,告知先生去世了。
原来,当时画作即将完成,晚饭时林海抬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头发,脸色苍白,嘴里喃喃自语道:“我终于要拿出来了。”
当时李姨并未太在意,中间李姨去给画室送茶时,还瞧见他在全神贯注地创作。
直到后半夜,李姨被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给惊醒了。
她听见林海在画室里大喊:“木莲!木莲!!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摔打声,好似有一头被困的野兽在咆哮冲撞,最后在一阵剧烈的落水声中归于平静。
李姨赶忙穿衣奔到楼上,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只见画室里空空荡荡,窗户大开,月光出奇地皎洁,水面上银辉闪闪,还有一圈圈来不及散去的波纹,林海正漂在池塘里,身上的白衬衣胀开,宛如破碎的月亮。
李姨当机立断马上报警,警笛瞬间划破夜幕的静谧,车轮无情地碾碎一地月光。
等到林海被打捞上来时,已然溺水身亡,他的表情格外安详,仿佛是一心求死般平静而满足。
只是令人诧异的是,他的手里竟死死地握着一只口琴,以至于警察把它取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掰断了林海的手指。
那天刚好是白露,池水冰凉刺骨,池边耸立的高大桐树已经开始飘下枯黄的叶子。
在那间只属于林海的私人画室里,窗前画架上摆放着的正是他死前的绝笔 —— 第十三幅睡莲。
评论 0 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