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高长衍率领军队胜利归来后,卫王非常高兴,不久之后便登上皇位,并特别在御花园设宴款待诸位王子们。
他们尽情畅饮,狂欢作乐。
高长衍脸上挂着笑容,但桑幼锦却在一旁清楚地看到,他的笑容中充满了苦涩和悲伤。
当别人向他敬酒时,他一饮而尽;别人向他表示祝贺时,他回应道:“同喜!”别人欢笑时,他也跟着笑。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公子。
随着宴会的进行,当又有人上前敬酒,并提及“桑太守的千金”时,高长衍突然用力推开了那个人,然后匆忙走进了御花园中的一条花草小道。
桑幼锦担心,于是跟了上去。
她看到高长衍走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紧紧抱住树干,弯下腰开始呕吐起来。
由于他没有进食,所以吐出来的只有酒。
桑幼锦多么希望此刻她是一个人啊!
如果真是那样,她就可以走上前去,温柔地递给他一块手帕,或者轻轻地从背后抱住他,告诉他不要难过,因为阿幼还活着。
只可惜,她已经死了。
高长衍吐着吐着便伸手从怀里取出了一块洁白的真丝手帕,擦了擦唇然后随意丢弃在草丛里,抬起头默默地仰望着月亮。
她看了一眼那块被丢弃的手帕,帕角似乎还绣着一具古瑟,绣工格外精致,五十根弦竟好似能数清一般。
为什么,她觉得有些熟悉呢?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
身边的宫人见桑幼锦持着酒樽一动不动,以为她醉了,便唤了两声,正好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桑幼锦淡淡地看了那宫人一眼,了然笑着摇头道:“本宫没醉,本宫清醒着呢。”
而王座上帝王高长衍似乎的确很喜欢那位舞姬柳轻轻,不但赐了御酒给她,还命神乐署的掌事好好伺候——大约几日后又是一名飞上枝头的帝妃。
柳轻轻退下后,高长衍便开始有些兴致缺缺了,又坐了一会儿,他实在没耐心看下去,起身走下台阶,正要命人传令宫宴结束的时候,桑幼锦目光掠过王座前的那张红木雕花长桌,上面那壶酒除了赐给柳轻轻以外,竟一滴也没有动过。
于是她端着酒樽站起身来,微微一笑:
“王上,臣妾还没有敬过您呢。”
高长衍立在殿中回头看向她,眉目依稀如当年,风姿隽秀,好似刹那回到五年前的灵堂之上,他也是这样遗世独立,一眼万年。
这是官宴上高长衍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双瞳泛着迷蒙的雾色,迷离而惊艳,就那么一双眼,便已经将十万里江山盛景比了下去。
“好,王后盛情,朕怎能拒绝?”
高长衍接过身边太监盛满的美酒,看也没再看桑幼锦一眼,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当曾经温柔认真的“阿幼”变为如今疏离敷衍的“王后”,当她的公子对她自称“朕”的那一刻,她觉得端着酒樽的手开始不住地发抖,说不清是哪里在痛,只觉得那么一瞬间,她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期盼全都破灭,烟消云散。
“砰一”
桑幼锦手里的酒樽掉落在地上,酒洒了一片,同时也溅湿了她描龙绣凤的华丽裙裾。
然后她看见那凛然而立的隽秀身影口中喷出一口血雾,倒地声沉闷,令人心惊肉跳。
大殿里所有宾客全都惊叫起来,不停有人说着“传太医”“护驾”之类的言辞,但偏偏无一人敢上前去扶那年轻帝王一把。
正好此刻那神乐署管事满脸惊骇地冲进昭阳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上!不好了,柳轻轻走着走着突然就……就……”
那名管事惊恐地盯着同样吐血倒地的高长衍,有些反应不过来。
桑幼锦面色悲痛却带了些幽怨,
步一步万分优雅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停在高长衍跟前,然后蹲下去,温柔地抱起他的头,轻声问道:“王上,最像的就在你面前,你何苦还要退而求其次呢?”
高长衍费力地拾眼看了她一会儿,弯起唇角,柔和地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没了呼吸。
桑幼锦盯着他唇角的笑意,听着他那句话,眼前一片灰暗。
三年前,桑幼锦跟随公子高长衍出宫时,在街上遇到一位身穿袈裟的禅师,他不问公子,只是眼神好像对着她的方向,明明嘴巴没有动,她却听到一个苍老而仁慈的声音:“姑娘阴魂不散,跟随身具帝王气象的男子数月,再不离开,你的魂魄就要被消耗一空了。”
桑幼锦一惊,望着那禅师犹疑不定,怪不得最近她越来越觉得虚弱了,往日她从来不怕阳光,近几日却总觉得火辣辣的浑身发痛。
可是……要她离开公子,那却比阳光带来的疼痛更痛。就算她能够待在人世间,若不能看着公子,那反倒不如消失的好。
思索几番,她抿了抿唇,试探地问道:“大师看得见我吧?”
禅师笑了笑,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姑娘既然存在于这世间,那便没有看不见的道理,姑娘似乎还是不肯离开?”
桑幼锦也笑了,缓慢地摇了摇头,眸光坚定:“我不要离开公子,哪怕今后永世消亡。”
禅师眼神里一刹那闪过一种奇异的光芒,而后神秘地点头,大手随意地从她漂浮的虚幻身影中拂过,然后转身走远。
桑幼锦不解其意,只是上下看了看自己,确定没什么不妥,便继续跟上了公子高长衍的步伐。
那一日午夜子时,她依旧守候在公子别院的卧房外,一个人面对泠冷月光发呆。
未几,她感到浑身说不出来的难受,那剧痛汹涌而来,似惊涛骇浪淹没她的神智,似火烧,似针扎,似油炸,又似有人在一点一点地拨弄她的心脏。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闭眼欲哭无泪:她就要消散了吧?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好痛,真的好痛。
猛地她打了个激灵,因为她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眼角有温热的东西滚落。
然后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带着异常的惊喜和激动呼唤她:“阿幼?是你吗?”
桑幼锦难以置信地睁开眼,果然见到公子温柔秀雅的眉目,那眸光里的神色比月光更闪亮,倒映出自己蓝衣长发的样子。
在那一瞬间,她扑了上去,将公子紧紧抱住,抽泣道:“是阿幼,公子,是阿幼……”
公子高长衍将她带回了宫,他们两人自此形影不离。桑幼锦时常想,公子这么紧张她,难道是怕她跟别人跑了吗?
有一次用膳,她将这个问题问出来,却引得高长衍一阵好笑。
“你呀——”他用手指点点她的头,“想些什么!册封公子夫人的圣旨都下来了,你还能跑到哪儿去?我对你好,因为你是我的阿幼,因为我想把那空白的两年加倍补回来。”
“圣旨?我怎么没看到?”
“新婚之夜你会看到的。”
于是桑幼锦就笑得眼睛弯成了两条缝。
那一段时光沉淀成她记忆里最美妙的曲子。他们携手共看过名山大川,共赏过洛阳牡丹;新年里相视而笑,头上夜空烟花灿烂;也曾躲过步步杀机,也曾立于泰山之巅,身渡云海,俯视苍茫大地。
一年半之前,先帝驾崩,公子继位,大婚。
洞房花烛夜,窗外蝉鸣声歌。
她满脸绯红,与高长衍相拥倒在榻上。
他轻若云羽的吻从唇上滑到锁骨,殿中那九对红物微微摇曳,摇曳在她的眸中,像是一弯明润的月亮。
突然高长衍从她身上移开,愤怒中带着近平馈骨的痛色,笃定道:“你不是阿幼!你是谁?”
“我是阿幼,我真的是阿幼啊!”桑幼锦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不明白自己分明就是阿幼,为何公子却硬说她不是呢?“公子,您难道忘了吗?我就是您的阿幼啊……”
高长衍连连后退,甚至连放在桌上的圣旨长匣也因他的不慎而被打翻在地,但此刻的他已无暇顾及这些。
只见他那原本犹如星辰般闪耀夺目的面容突然变得无比憔悴,眼眸中更是流露出诸多复杂的情感。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喃喃自语道:“不,你不是阿幼!真正的阿幼,她的肩膀上有一块宛如弯月形状的胎记!而且,当年她曾为了救我而肩头中箭,也是我亲自替她拔出箭矢并敷上草药的,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桑幼锦呆呆地凝望不远处的高长衍,她已经哭出来了。
公子在说什么啊?她何时曾为了救他而受过箭伤,他又何时替她拔箭上过药?她的肩头明明一点伤痕都没有。
硬要说受伤的话,她倒是记得她……
桑幼锦突然颤抖起来,原本分散的目光再次凝聚成一个小点,她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的阿幼,您的阿幼叫什么名字?”
高长衍微微一怔,似乎是醉了,但还是很快回答道:“桑幼语,她叫桑幼语。她是桑太守的长女,你看——”说着,他忽地弯下腰,捡起那道圣旨,猛地展开,直接放在了桑幼锦的眼前。
明亮的黄色绸缎在抖动之间,桑幼锦清晰地看到了被册封为公子夫人的名字:桑幼语。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桑幼锦闭上了眼睛,想要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多年前他们初次相见的情景,仿佛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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