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远处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特别震耳。但在林青墨听来却像是一群在耳边嗡嗡作响的蚊子,挥之不去,心里一阵阵的发烦。他的床对正着窗户,窗户开着,夜空中挂着大而圆的月亮,像是他心里起的一块疙瘩,知道它在那里,却摸不到,抓不着。他醒过来后只记得起了大浪,他撞在船帮子上晕了过去,怎么安然无事回来的,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他要去找林啸,林母厉声拦住他,把林啸和林三林六的伤势复述了一遍,又说了林啸母亲上门大闹的事,对林青墨下了禁令:不许和林啸再来往。这是林青墨记事起母亲第一次发怒并且不容反驳,想必也是林啸母亲欺人太甚。但令人不解的是林母从林青墨口中得知林三林六要谋财害命后却不问他是如何平安回来的。而林啸的伤却在林青墨的心上投下一块浓重的阴影。
“不行,我得去看看。”林青墨自言自语道。一向温顺孝顺的他第一次违抗母命,悄悄穿好衣服,逃出家门,直奔林啸家。林啸和林青墨的家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中间隔了整个村子。林青墨出了家门后一路急急的跑,他是第一次不听话做“坏事”,心里惴惴不安,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在今晚的月色极好,曲里拐弯的巷子都像是铺了一层白霜。林啸家的府邸单看是不大的,却精致可爱,像是大富人家修葺的避暑山庄,在一众粗朴低矮的茅草房屋中很是扎眼。
林青墨因为家里穷,膳食跟不上,身材瘦削而瘦弱,但这几年的捕鱼生涯却让他的身体结实起来,但这是藏在里面的,需要扳扳手劲或是扛扛重物才试的出来。他十分矫健的爬上高墙,利落的跳下去,借着月色看到院子里的一团黑影,压迫人的气势,半蹲着也显得无比庞大———是大黑。大黑显然发现了他,却没有叫,它记得他的气味。大黑原地蹲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拖着脖子上的白链子向后院走,走一步停一步。林青墨明白了,它是要带他去找林啸。大黑停在一扇窗户前。挨近窗户有几株月季,这是林青墨十分喜欢的花。他和林啸说过,月季十分艳丽,却不俗气,也不高傲,不娇气,好养活,落在贫家户里也不吝啬自己的艳光四射。
林青墨拉了拉窗户,从里面插上了。他压着嗓子,小声的挤出两个字:“林啸。”他本不指望林啸能听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里面传来林啸同样压低嗓音的回答:“等我给你开。”过了好一会,窗户才打开,中间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声,像是倒抽气的声音。林青墨跳上窗台,轻轻一跃,却踏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啊”声被他生生截在喉间,往旁边一滚,惊出一身冷汗,借着月光回头一看,林啸躺在地上,正喘着粗气。他忙扶起林啸,发现他胸前缠着白布,一圈一圈的从腋下缠到腰上,清亮亮的月色下,这白布更白,像是皮肉腐烂后露出的根根白骨。林青墨从心里涌上一股酸涩,在喉间梗住了,说出的话便带着哭腔:“都怪我,林啸。要不是这衣服......明日我就不穿了。”林啸抓紧他的手,他的手掌心还在冒冷汗,林青墨只觉得手背一片湿凉,他道:“我背你上床。”“不用。”林啸摆摆手,却把他的手握的更紧了:“不怪你。是林三林六有歹心,要不是看上你的衣服,他们可能就要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你看,我还得谢谢你。”
林青墨不顾林啸的反对,小心翼翼的把林啸抱上床。一躺到床上林啸就笑起来,开玩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上床吗?在地上能在你身上靠一会。”林青墨却不解其中风情,只问道:“那天是谁救了我们?”林啸叹口气,道:“说来也奇怪,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依稀记得是龙神救了我们,是条金色的龙。还有个小孩......一定是看不过眼林三林六的恶行......青墨,我娘把我的伤算在你头上了,跑到你家大闹一场,也不让我们俩来往了。可这是我娘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青墨,你会不会真的不理我?不再和我玩了?”
“怎么会!”林青墨反握住林啸的手,道:“要是我不理你了,我怎么会三更半夜的跑来看你?我很担心你的伤势。我们永远都是好伙伴,好朋友!你跟你娘说清楚,说是林三林六要图财害命,你娘就不会阻止我们来往了。”林啸笑着摇摇头道:“我娘早就不让我同你来往,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嫌贫爱富。”林啸说这话时面上有些红,这样的说辞,再加上两人夜间相会,实在像是一对不得光明正大的苦命鸳鸯。他顿了一顿,又道:“林三林六的事你打算告诉大人们吗?”林青墨若有所思的摇摇头,道:“算了,饶了他们吧。他们也疯了。他俩的爹娘都是好人。只是你......饶了他们真是对不住你。”
“没事,我没事,只要你不会不理我,别的我都不在乎。”
“不会,我不会不理你的,真的。”
他俩的话尽数被房顶上的两个人听到了。两人沐浴在月光下,脚像踩在雪地里。大而圆的月亮离他们很近,显得更大更圆,仿佛伸手就能够到,然而伸出手时却发现,遥不可及。敖焰转身就走,袖子和金色的发带像兜满了风,向后飞舞着。狐王流岚跟在他的身后,学着林青墨和林啸的嗓音一递一声:““没事,我没事,只要你不会不理我,别的我都不在乎。”“不会,我不会不理你的,真的。”
敖焰蓦地停住脚步,转身往回走,想跳下去。被狐王慌忙拉住:“小焰,你不会真的想杀了他吧?”他眯嬉着细长的双眼,以清醒者的身份,幸灾乐祸的看着被嫉妒折磨的敖焰,又道:“现在杀了他不怕青墨恨你?就算青墨不恨你。我也要笑话你,龙太子争不过一个凡人就大开杀戒,丢神仙的脸。我要把这个笑话留着,包的好好的,等哪一天和薛和小狼一起吃酒时,拿出来做下酒菜,保证够味。”他转转眼珠子,又笑嘻嘻的凑近敖焰说道:“青墨他早晚是你的人,是你的媳妇,这个是天定的,你着什么急?天都帮你,他想跑也跑不掉。现在你该想想娶了他后怎样得到他的心,让他死心塌地的跟着你。有句话叫缘是天定,事在人为。这边我帮你盯着,没事我再捣捣乱,不会让林啸那小子占到你小媳妇什么便宜的。倒是你,快去筹备筹备婚礼,四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你该学学怎么洞房。”一席话说的敖焰面红耳赤,但好在转怒为喜。
这以后林啸跟着家里开始学做贩鱼生意,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和捕鱼的林青墨稍做接触。平静的过了四年,两人都到了娶亲的年纪。林啸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林啸的母亲已不满单一的贩鱼生意,盘下了城里的一个绸缎庄,准备扎根在城里。然而林啸因为惦念林青墨,死守在林家村继续做满身腥气的贩鱼大户。林啸的母亲寻思着要为他娶一门亲。她把目光放在城里亲戚家对过近邻的葛府上。葛府也算是大富之家,在城里有两座大的酒楼,乡下也有不少的田地。林啸母亲认为两家都有城里的奢华之气,也做过乡下土财主,如此和谐一致的家庭背景,一定合得来。
林啸的母亲看上的是葛家的小姐,也是葛家的独生女,名唤葛小花。巧的是葛母的娘家就在林家村,其亲弟是林家村的林大海。只是林啸的母亲向来不喜与林家村的穷户往来,这些事一贯不入她的眼、她的耳,所以自然不知道葛小花每年的夏天几乎都是在林家村的舅舅家度过的。这件看上去十分完美的事却略有瑕疵,葛小花因为是独生女,所以葛家想招一位上门女婿,但林家和葛家家底旗鼓相当,自然不愿入赘。还有一件事是林啸之母想不到的,葛小花看上的,喜欢的却是林青墨。
葛小花的长相与她的名字却是截然相反的,如果要用花来形容她,那一定是碗口大的牡丹,她是富贵福气相,饱饱的团白脸上五官都很大气,又圆又黑的大眼,双眼皮很深,鼻头大而圆,娇憨的可爱,一张大嘴不笑时还很端庄贤淑,一笑起来就出卖了自己的没心没肺。她是傻大姐的性格,和林青墨、林啸熟了后,叫林青墨“墨墨”,林啸“啸啸”。丝毫不怕讨人厌的跟在两人身后。而有心机的林啸总以带她出去玩为掩护去找林青墨。有机会见到林青墨,葛小花葛小姐自然一百个愿意。她喜欢林青墨就是喜欢他糯糯的软性子,虽然不那么出众,然而心地善良,对傻兮兮的自己很包容。不像聪明刻薄的林啸骂她笨、胖、丑,一颗心不是长在腔子里,而是挂在腰间的荷包里做装饰。
林母这两年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想弃海弃渔,把家搬到城里。她看出葛小花对林青墨的心意,也不介意林青墨做入赘女婿,虽然很不厚道,但还是想以此为踏板远离林家村。对母亲的做法虽不甚理解,然而林青墨毫无异议,包括让他入赘葛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会不听。孝顺母亲是他的感情,成家立业却只是整个人生中的一个步骤。他一十九年的生命中,唯独缺少了爱情。
对此决定,葛小花欣喜万分,可林啸却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冻的麻木了。他一把扯过林青墨,吐出的话声也是冰冷的:“今晚出来,我在这等你。”他指指脚下的沙滩。看到林青墨不解的目光,他换上一副笑脸:“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林青墨低头想了想,道:“今天是七月七。”“对呀,晚上出来看牛郎织女相会啊!”林啸拍手道。葛小花被挤到一边,目光在林青墨和林啸的脸上扫来扫去,听到两人晚上要出来,急忙挤进两人中间,大声道:“带上我,带上我,我也要偷跑出来。”林啸瞪了她一眼,口气凶恶:“死一边去。牛郎织女看到你那张大嘴别过了一半的鹊桥吓的掉到银河里。”葛小花早已习惯林啸对她充满敌意的刻薄,她自恋的把之归结于自己无意于林啸,林啸就选择报复她。
夜晚的天幕上没有星星,只有一个大的怪异的月亮,那样的大,像是一块布,一块盖头,冰凉的黄绸子布却隐隐泛着大红色。林啸揉揉眼,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林青墨如约而至,林啸心中喜悦,自认压了葛小花一头,自己在林青墨的心中还是分外有重量的。他拉着林青墨坐下,单刀直入:“青墨,你真心喜欢葛小花?你愿意像个女人“嫁”到她家去?”林青墨扭头看看他,复又低下头,手指在松软干燥的沙子上画着圈,道:“小花是个好姑娘。而且赘到小花家,我娘也能跟着去,她苦了一辈子,我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到了葛家还能享点福。当然,我到了葛家也不会白吃饭,我会好好待小花,好好做事。我爹不要我和我娘,在外头肯定又娶了妻生了子,我也不用给林家传宗接代了。”
林啸一把抓过他的手腕道:“青墨,我是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葛小花?”林青墨笑了起来,打掉林啸的手,道:“你是不是喜欢小花?怪我抢了她?”林啸看林青墨怎么都不上道,又不敢一下子捅破窗户纸,他了解的林青墨有些读书人的迂腐,性子虽然软,但不大懂得变通,他怕不管不顾的宣泄出心里的秘密会适得其反。他忍了忍,语气中带着哀求:“青墨,你答应我,等我两天,等我筹够了足够的钱,足够我俩衣食无忧的过完下辈子,我就带你......”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一段清冷的音乐打断了。音乐像是从管子里,像细细的烟,一扭一扭的扭出来,说不出的神秘和妖媚。两人对视了一眼,一齐看向传来音乐的海面。
离海滩较近的黑沉沉的海面上耸着两块岩石,中间隔了一些距离,如果对折,却是对称的。岩石上各盘坐着一个鲛人,像是一对双胞胎,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尾部浸在海水中,虽然是静止的,却使人想到飘逸灵动。鱼尾的鳞片闪闪发亮,像腿上铺了一层珍珠织成的毯子。他俩微侧着头,双目微阖,手执一个箜篌,纤细的手指动作一致的拔动着细如发丝的弦。“青墨,快......青墨......快跑。”林啸颤抖着声音,颤抖着手去寻找林青墨的手。可是突然,他身边的林青墨缓缓的站起来,像是被摄去了魂魄,双目呆滞,双手垂在腿的两侧,慢慢的向海中走去。“青墨——”林啸跳起来去拉他:“回来。”突然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飞了出去。海水渐渐没过了林青墨的小腿、大腿、腰......“青墨,不要去,回来,青墨。”林啸就着摔爬在沙滩上的姿式往前爬了两步,又被那股无形的力量从地上抄起来,抛到半空,再摔下来。“青墨......”林啸再无力向前爬,他不甘心的伸长了手,双目圆睁,怕一眨眼睛林青墨就没顶了。
躲在岩石后的葛小花再不敢躲下去,大着胆子猛的站起来,大声叫喊:“青——墨——青......”突然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一会,葛小花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急步跑到林啸的身边,扶起他,在他一声高亢尖锐的“青墨”声中,林青墨被乌沉沉的海水吞没了。音乐嘎然停止,两个鲛人也沉入海里。葛小花失心疯似的摇着泪流满面的林啸:“别哭呀!还有我呢!别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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