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
御寶十年,京都帝宮。
適逢夷邦外使來朝,又值雅賢皇后壽誕,宮中設席大宴來使。不僅請了京城極負盛名的雲袖班入宮表演,皇帝還特准風官偕眷入宮面聖朝賀。
風執柳立在陰暗的樹影后,雙眸緊緊地凝視着身前不遠處的太子,片刻也不敢分神,眼神中透着警惕與專注。
不遠處的端陽公主忽然起身,似是有意無意地望了自己所立的方向一眼後,他的眸光才有片刻的閃動。
然而,身子卻如石雕般,依舊一動不動,身姿挺拔,宛如一棵蒼松。
「公主明天便出京了,你不去跟她話別?」 伏在樹丫上的任望歸忽然以秘音入耳,聲音雖輕,卻清晰地傳入風執柳耳中。
「你家娘子臨盆在即,又不見你回去陪她?」
風執柳冷冷答道,視線卻不受控制地跟着端陽公主轉入御花園僻靜一側的假山後,眉頭微微皺起,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放心吧,今兒個雖然來的人多,可是禁衛軍都守在皇上和太子爺的身邊,你去去就來不會有事的。」
任望歸的聲音里頗有幾分關切之意,「今晚說不定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呢!」
風執柳垂下眼,似是陷入沉思之中,良久都不再吭聲,臉上的神情複雜難辨。
園中的正席前,太子半眯着眼,右手在案上輕合着節拍,很是陶醉。
戲台上,那個沈星寒的旦角舉袖揚袂,掩扇輕羅,體態是說不出的曼妙,唱腔婉轉悠揚,幾乎沒有人留意到端陽公主的離開。園子裡的御酒飄香,更讓人有一種半夢半醒般的安逸感,酒香與絲竹之音交織在一起。
看着方才端陽公主坐過的席位,想到她倔犟的性子,自己倘若不去,她說不定真會在那假山後等一整晚,風執柳的心終於還是軟了下來。
他輕咳了一聲,也顧不上任望歸併無惡意的輕笑,悄然踱到宮牆邊,腳步放得極輕,像一隻敏捷的貓。不着痕跡地往假山後轉去。
豈料剛到假山前的拐角處,卻見一個神色倉皇的女子,一身華服卻難掩滿臉蒼白的慌張,腳步踉蹌,似乎在逃避着什麼。他連忙隱在暗處,直至她急急的腳步聲消失,心中的疑惑愈發濃重。
一絲狐疑湧上心頭,以至於他絲毫沒察覺到身後的樹枝鈎住了自己的袍角,隨着他的邁步,發出一聲清晰的布帛碎裂的聲音。
他心頭莫名一抽,這衣服,是她親手為他做的。被鈎破的袍角上,繡着的兩株倚枝墨竹竟生生被分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心疼。
身後的梨園奏樂,伴着伶人的輕唱:「只見陰雲暗淡天昏暝,哀猿斷腸,子規叫血,好叫人怕聽……」
他心念一動,飛奔着疾掠向他們時常見面的假山後,腳步急促而慌亂。原先隱在雲後的月光,似是窺見他心頭的焦急和不安,竟也緩緩探出了清光,灑在他的身上。
黝黑的草地上,橫陳着一片殘紅。
她仰面橫陳,一身描金線的折枝牡丹宮裙,虛虛地掩在身上。酥胸半敞,雲鬢珠鈿散了一地,半睜着水眸,面無表情地望着頭頂星空明月,嘴角居然還掛着一抹微笑,那笑容卻透着無盡的淒涼。
只是她面如紙錢,眼角含淚,這笑容在他看來,竟叫人遍體生寒,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公主!」 他上前一步,雖竭力鎮定,微顫的聲音還是出賣了心頭的驚愕,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她緩緩轉頭,回眸望月,仿佛看見他了,險險掛在眼角的一滴淚,終於還是跌落,划過她蒼白的臉頰。下一秒,在他始料未及地伸出手想去抱起她時,她卻驀地直起身子對他笑了起來,笑容中帶着決絕。
她端坐的姿勢很美,似乎一點也沒察覺掩在身上的衣袍悉數滑至腰間:「仔細想想,我現在這個樣子,還不如就此跟你說聲再見呢!」
說完,那叫他愛進骨子裡的女人,毫不猶豫地,狠狠向身旁的假山石上撞去,動作之快,讓他來不及阻攔。
那一瞬,萬朵桃花,濺起一片腥甜的香,他的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崩塌。
「不!」 他雙眸暴睜,倒退了幾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寫滿了痛苦與絕望。
遠處的戲台上,是誰唱:「鬼火光寒,草間濕亂螢。只悔倉皇負了卿,負了卿!我獨在人間,委實地不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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