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衫底里出素手,揉碎花枝影。避無人處,試戴黃金簪。
縱不思蓮花並蒂意,忍閉眼,不見單飛燕?
這個夜晚很平常,涼氣壓着躁。一樹石榴花把影開在淺綠的窗紙上,形如小斗,不時輕顫簌簌,似女郎輕笑。宦官魚草往燈盤裡灌芝麻油,火苗吸油一跳,整間小室亮了許多,窗紙上的花影褪去,可是那女郎笑聲似的顫動越來越大了。石榴花好像笑出人聲了:「魚草,魚草!」
宦官眨了下眼睛,剛要推窗,門被人拍了開。兩個年輕女郎帶着甜風撞了進來:「魚草,我今夜不回去了,在你這憩一夜,我還帶了朋友,她叫桃紅,也是曹娘娘中意的宮娥。」
杏子把手上裝模做樣的扁擔一扔,拉着桃紅上前跟人認臉。桃紅一路跟着杏子七拐八轉到陌生地,抬頭又看見一張男人臉,羞得臉紅,轉身要跑,被杏子拉住。杏子告訴她:「他不算男人,你拿眼看仔細,他是個小宦官。」
宦官身材薄弱,一身靛藍衣衫,與尋常男子辨不出區別,不過皮膚更白嫩些。杏子的話讓他無奈地笑,笑起來算是很俊秀的,嗓音卻薄薄細細,如女郎繡花的針:「杏兒姑娘又拿我取樂,我是沒根的東西,我自己知道。你老提醒我,夜裡我又要掉淚了。」
杏子圓睜杏目,唇瓣撇了撇:「我說錯話了。不過男子漢老掉淚像什麼話呀。沒那根東西嘛,有了你在這裡還不方便呢,你看鈍刀,三李那幾個,天天要去扛糞桶,我今夜也要擔水,你呢,你……」杏子四下看,看到桌案上攤開的書和筆,笑道:「你看你,還能有雅性看書練字,這不輕鬆?」
依偎在杏子暖熱的臂彎間,桃紅偷偷抬眼覷那個宦官,他年紀和她們差不多大,一雙眼一直在笑,燭火亮在眼裡,好像含着星星。桃紅知道,他眼裡的那些星星是為了杏子亮的。
「桃紅姑娘,我叫魚草。」他看了眼桃紅,眼繼續看着杏子,問:「今晚又怎麼被罰了出來?」
杏子推桃紅到竹蓆坐下,自己回身合上門,道:「不是我惹事,那個人那邊怎麼說的,曹娘娘現下被逼得狠了,他沒消息嗎,就沒有話嗎?他就不怕……」
桃紅怯怯的眼對上魚草警惕的眼。叫魚草的宦官似有顧慮,不想說出來。還是杏子道:「桃紅沒事的,她是曹娘娘喜歡的人,她不知道我們說的是誰。」魚草就說道:「那位大人做事一直穩妥,應該辦好了,只是我覺得,這些人鬥來鬥去,不一定會念着我們這些人的命,所以……」杏子轉回臉,不在乎的笑道:「你怎變這樣囉嗦?」她過來竹蓆上,也坐下,道:「果脯和杏仁端出來吃,做個飽死鬼。」
魚草很聽她的話,從小箱櫃裡端了兩隻碟子出來。這碟子瓷色雪膩,一看就是哪個貴人賞的。杏子坐在桃紅身旁,魚草靠着杏子坐下,被杏子推開,又繼續湊過來,道:「我是宦官,你怕什麼?」杏子道:「我不怕你。我是……」好像有話不能說,杏子沒說下去,柔軟溫熱的身軀緊貼着桃紅。
魚草的嘴唇癟塌進去,像餓了半輩子飢腸轆轆的人。他拉起杏子的手握住,忽然道:「我這麼幫你,不就希望你幫我圓一些痴夢,讓我……」他的眼迷戀地流連在杏子臉上,然後俯臉,鼻尖貼嗅她的手指:「摸摸女人。」
桃紅如被雷擊,駭得發抖。除開後宮的主人皇帝和后妃,這後宮裡所有的情慾,都像杏子被宦官強硬握住的手,幽香軟肉,見不得光,齷齪,粘膩。她的眼掉下滾燙的淚,兩臂環抱杏子,要把杏子拉開起來。杏子用另一隻手拍拍她,面色難看,哼笑:「沒事兒的。小桃子,你看着吧。他這種人,宮裡太多了。做不了男人,偏又還是男人的心。一輩子碰不了女人,就瘋了。」
宦官魚草學杏子的樣子,貼靠到杏子身上,如姐妹依偎,手掌虛摸她的鬟發。他笑聲痴痴,道:「我瘋,也比不過這些貴人瘋,比不過你敬重的主子瘋。她要沒站穩,事發了,要連累多少人陪她去死啊?恐怕連皇帝也要瘋了。我,是個沒根的男人,而皇帝,是個無用的男人。」
受人跪拜,九五之尊的皇帝,恐怕想不到自己竟會被一個殘缺的太監取笑。又尖細又痴怨的笑聲迴旋在這間小室內,很久才停。閃爍的油燈冒起的煙霧細縷,一條一條,蛇一樣,纏卷箍住窗紗上的花影。這間小室內的夜好靜,好長。
桃紅看着杏子的髮簪被魚草抽掉,烏髮散落。魚草捻了一把她的發,怪怨道:「早叫你抹些杏花油,成這般枯草。」他拉開案下抽屜,翻出一個細頸瓶,拔了瓶塞,倒在手上,用手替她的發尾一點點地塗抹。「拿來。」杏子搶過花油瓶,叫身旁的桃紅也塗。
桃紅已成一塊木偶似的,不動也不應話,眼眨一下,就有淚珠滑到下巴。惹得杏子埋怨她:「膽小的,不該哭的事別哭呀,還好我不像你。」杏子那袖口擦她的臉,繼續數落道:「我要像你呀,早哭死在家裡了,哪進得了皇宮,過不缺吃、不缺用的好日子。」又指着魚草道:「像他也是。他要有那根東西,沒進來這宮裡,哪有什麼花油、脂膏用。」魚草住手,面色顯出薄薄的怨怒,道:「杏兒姑娘,你也別總刺我。有時得講講良心,去怨一怨你那主子。她要站得再高些再穩些,還犯得着你來理會我,你說是不是?」杏子笑道:「你不也同樣。」
他咬着嘴內的肉,忽的笑了,道:「杏兒姑娘,給你說個傳聞吧。關於誰,我不知道。內里究竟哪種意思,我也不知道。你聽一聽。」
他說,曾經有一個大戶人家,某天夜裡,他們偷偷摸摸請了個城中最老道的產婆,給個婢女接生。後來過了一兩年,他們家又扔出來個死嬰,叫人直接扔去荒山里。
杏子聽完瞪他道:「當心你的嘴。」魚草道:「我只講了這一件,還有許多你又不是不曉得。桃紅姑娘,你千萬別學杏兒姑娘,她恐怕死,也要捧着曹娘娘的腳死。」杏子把花油瓶子丟還給他,道:「我愛捧誰捧着誰!誰真心對我好,我就為誰死。」魚草嘆氣道:「我還要怎樣才算真心對你好?我明明的能向你要更多,但,我不是忍下了麼……」而杏子冷笑道:「你心裡是男人,想着男人那點事,你怎麼會懂!」
這一夜好長,好長。他們說什麼,吵什麼,桃紅半懂不懂,渾渾噩噩。她的心像是被蛇咬住了。不遠的綠窗紗上,宦官魚草是蛇,杏子是被纏住的花影,一大朵石榴花突然整個從枝頭掉下。
次日,兩邊眼瞼烏黑的桃紅趁杏子沒醒,先回了宮娥寢所。一夜未歸,老嬤嬤異常惱恨,大發火,先用藤條不收力地抽了一頓她的手腳,留下許多青紫印子,再打發她去洗衣。這後宮裡的宮娥層層篩選,樣貌太過不去,就只能做最下等的活。整個後宮兩百多位嬪妃,天氣一熱,早晚換兩套衣物,里一件外一件,隨意丟一件,快千件衣物,都需人用手仔細揉搓。
洗衣物的都是女兒,還有太監,他們日日做這些事,唯一能消遣的就是聊天。聊哪個宮娥,哪個嬪妃,哪個太監。埋着頭用力搓衣的桃紅聽到魚草的名字,手在木桶里把水打出一陣水花。她終於很慢地抬腦袋,面朝說話的太監,開口問:「魚草,叫魚草的宦官,是得了誰的青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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