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吧,這紅糖還是我那死去的婆娘喝剩的。」陳水生遞給我一碗薑湯紅糖水。
我接過,奇怪的望了他一眼。
"慢慢喝,別燙着。"陳明溫和地說道,自己則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我小口啜飲着薑湯,感受到身體漸漸暖和起來。"謝謝你...救了我。"我低聲說道。
「這下不再想輕生了?」他笑了笑。「對了,你叫啥呀?」
「林晚秋。」
「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為什麼會想不開?"
我沉默了一會,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我感覺我這輩子好像白活了,丈夫不愛,女兒不親,也沒錢。」
我開始向陳明傾訴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說我被父母二十萬彩禮「賣」給了沈明遠,說着沈明遠如何混蛋,不信任我。說着大姑姐如何挑撥我和女兒的關係。
陳水生靜靜地聽着,半晌,不發一語。直到我說完,他才說了一句:「其實我也是被買來的。」然後又沉默了。
我不解,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你好歹是在你親生父母那裡長大的,我從來沒見過我的親生父母。」
「我當年都考上了大學,卻因為養父母怕我上了大學,心野了不回來了,拿我妹換了一門親事。」
「周圍都在說,作孽啊,要是親生的,這上了大學得多有出息啊,也不用娶這五大三粗沒文化的婆娘。」
「其實我婆娘挺好的,家裡活地里活,都是一把好手,我去教書,她就下地幹活,還沒過滿1年呢,她就難產死了,那孩子也沒活滿月歲。」
「我妹不願意那門婚事,可是她不得不嫁,所以她恨這裡,前些年和妹夫離婚,去了廣州打工,現在也沒個音信。」
陳水生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麻繩,一圈圈勒緊我的喉嚨。
"你婆娘..."我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是生第幾個孩子沒的?"
煤油燈的光暈在陳水生鏡片上跳動,他正在擦拭那副斷了腿的眼鏡。
"頭胎。"他哈了口氣,然後用一塊小方布慢慢擦拭鏡片。
"那天我在地里收苞谷。"他把眼鏡腿用細鐵絲纏緊,"接生婆滿手是血跑出來,說保大還是保小。"
玻璃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像是誰在撕日曆,
"我說當然保大人,可她說...她說自己沒念過書,配不上文化人。"
我摸到陶碗邊沿有道缺口,和沈明遠去年摔碎的陪嫁花瓶裂口一模一樣。
陳水生忽然起身打開樟木箱,掏出一件漿洗得發硬的碎花小褂:"她臨走前給未出世的娃縫的,兜里還塞着給我納的千層底。"
"你妹妹..."我剛開口就被截斷話頭。
"去年冬至收到封信。"他從搪瓷缸底下抽出發黃的信封,郵戳模糊得像是被淚水泡過,"就一句話:哥,我在廣州電子廠給手機貼膜,比當母豬強。"
灶台上的老式座鐘突然敲響十下,驚飛了窗台上偷聽的家雀。
陳水生往爐膛里添了把麥秸,火光照亮他後頸的傷疤,像條蜈蚣蜿蜒進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領口。
"這是?"
"十六歲那年,養父用煙袋鍋子燙的。"他撥了撥炭火,"說我半夜偷聽收音機里的英語講座。"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觸碰那道疤,指尖下的脊背瞬間繃緊,那塊凹凸不平的皮膚在我指腹下突突跳動,像藏着只被困了二十年的活物。
陳水生猛地轉身,撞翻了裝着紅糖的粗陶罐,暗紅色的結晶撒在炕沿上,陶罐碎了一地。
他轉身時帶起的風撲滅了兩盞油燈,我們驟然陷入半明半暗的混沌。暗紅晶粒順着炕沿滾落。
"當心扎着手。"我蹲下,撿起片鋒利的陶罐殘片。指尖相觸的剎那,他猛地縮回手,碎陶片邊緣的血珠便順勢滴在我腕間。
"對不住。"他蹲下身去撿碎片,後腦勺的白髮在陰影里格外刺眼,"這罐紅糖...是她懷孕時我買的,因為她總是怨叨我不知道疼人。後來我學會了疼人,她卻不在了。"
"後來怎麼沒再娶?"
「爹娘都已經去世了,我想着...要是哪天小妹回來,總得給她留條退路。」
破曉時分,第一縷光穿透糊窗的舊報紙,正好落在他微紅的耳垂。
"活着吧。"耳邊傳來他的輕輕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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