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srng&g;許笑飛坐在榻上。
他把臨硯勸去休息,自己則返回居所, 反鎖門扉, 要任何人都別來打擾。
他要抓住那一絲若隱若現的靈光。
顱腦開始隱隱作痛,首先浮現在他心神中的, 是那數度於夢裏相見的少年——那個第一次見麵時婉拒了他, 後來卻曆經辛苦前來尋他的少年。他瞧見了一幅畫麵,這個人臥在床上, 好似重病在身, 目光凝注自己,唇瓣翕動, 著什麽。想來所的絕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在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許笑飛的心也不禁揪緊了。
畫麵一轉, 他又看到自己, 在暗無日的地底,端坐於一座龐大到難以想象的法陣當中。萬千道繁複的篆字符咒, 從上方垂落而下;無數點幽幽燭火, 在法陣中暗含玄機地分布,映照著他冥合雙目, 神色沉靜的臉。
頭疼得越來越厲害, 許笑飛仍艱辛地繼續回想。就在他將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一段清晰的記憶,猛地灌入了他的心底。
夢境·五
他一落入夢裏,立刻發現,這裏就是他剛剛記起的那一幕。
那人臥病在床,而他守在床邊。
昔日的青春少年,看起來已長了許多歲數,一頭烏發都變作霜白,神情裏也有幾分滄桑。不過,好歹是修行在身,臉上並無皺痕,不顯老相。
他還記得,這個人的名字叫薛因。
是他所愛之人的轉世。
“別胡思亂想了,”他正勸薛因,“我請動了淨水醫仙來醫治你,他很快就到。”
“你不必……安慰我了。”薛因卻在苦笑,聲音已經孱弱,氣息也在顫抖,就如一朵風雨飄搖的燭焰,“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誰來都沒有用,沒有人能救我……”
他打斷了自己欲的話,低低道:“我知道,這都是我自食其果。上一回我衝擊升仙關隘,未能成功,反倒身受重傷,臥病六十多年,是你一直照顧我,想盡辦法將我治好。可我……”
薛因頓了頓,略為平複氣息,才能繼續下去:“可我傷好後,不顧你的阻攔,還是一心想要衝擊關隘,才導致如今,瀕死無救的結果。其實我也明白……你所勸我的,我心裏一直都明白。自從上一回失敗,我在登仙路上,就已幾乎此生無望……”
他隻能輕歎道:“一心求道,本來也沒有錯,隻怪我教你還教得不夠好。”
“你教得不好?”薛因卻搖頭,拔高了音調,語氣激烈地反駁,“誰敢這麽!你這個師父待我何等盡心盡力,底下有誰及得上你?”他的聲音,又漸漸低落下去:“是我……都是我資質不夠,又生缺了一魂一魄,得道升仙,本就是癡心妄想……”他閉了閉眼睛,淚水忽然從他戰栗的睫毛下滾落。
薛因用這一雙淚眼注視著他,忽問:“我死後,你……還會不會再找我的轉世?”他含淚笑了笑,帶著一分淒然之意,“你還會找的,是麽?不論是我,還是下一世,都是‘他’的轉世,你想找的,一直都是‘他’……所以我的死縱會令你難過一時,也絕比不上‘他’的死,在你心裏留下的痛苦。你我的性情很像他,我也沒有完全忘記你,是……我是隱約記得一些,可剩下的部分,我努力回憶了一輩子,卻一點都記不起了。我原本還妄想,若能升仙,得享長生,便能和你永遠相守,也許還有辦法,能找回從前的記憶……”但登仙一事,就連半分僥幸都沒有。
“你可知道,自從你找到我,開始教我學道,我就時常在想,這件事我該如何應對,而‘他’若是遇上同樣情形,又會如何應對?要怎樣做才能更像他,才能……更讓你歡喜?我愛你,可我時時刻刻都在怕,怕我顯露出與他不同的樣子,怕你對我失望。”
薛因的氣息已經愈見衰弱,胸口急劇起伏,刺目的殷紅血跡從嘴角湧出,看著他起身替自己擦拭,忽然用一隻顫抖的手,用力捉住了他的手。眼裏流露出深重的悔色。
“對不起,這件事我……我不該的。”這番心事和痛苦,他本來寧死都不肯出口的。但到了這瀕死之際,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已脆弱到了極點,無法再抑製自己。
你又何必怕,你本就是他……
可是他知道,現在解釋也已經遲了,這份心魔已成為執念,折磨了薛因一生。一個常常懷有憂懼的人,還能不能心思澄明地修行?
“不,你該出來。”他回握住薛因的手,“我一直看得出你心思很重,卻始終開解不了你,現在我終於知道,你的鬱結因我而生,是我錯了。”
“逝水難追,曾錯失的東西,終究不能彌補。”
他也笑了笑:“你放心,我再也不會打攪你的轉世了。”
“你…你真的不再來找我了麽……”薛因癡癡地看著他,似還有許多的不舍。他忍不住吐露出了深藏於心的痛苦,對這輩子的糾纏,卻不曾後悔。
“不會了。”他語聲堅定,他所下定的決心,從來都是很難更改的。
他對眷戀不舍的薛因道:“你還記得麽?當年我找到你時,曾替你算了一卦,我你將一生富貴平安。這卦象並非我信口胡,你本來命途順遂,勝過世上的大多數人,隻是因為我,才將一切攪亂。沒有我,你的一生隻會活得更安寧、更快活。”
至少在你臨終之際,能心境平和地回顧往事,而不像現在這般,心中仍有許多無法撫平的不甘。
“可是……再安寧快活的一生,若是沒有你……”薛因仍想抓緊他的手,卻已漸漸喪失力氣,他的雙眸裏,最後的光彩也在消失,“若沒有你,又有什麽意思……”
許笑飛醒了過來。
原來這就是“他”和薛因的結局。
這回他暈迷過去的時間,好似很短,連光都沒有大亮。他臥在榻上,心裏悵然。
那實在不算一個完滿的結局。
一動不動躺了許久,他忽慢慢坐起了身,眸子在黑暗裏湛然生光,他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了——
他是誰,是如何來到這裏!
他為了完成那個“術”,請教友人,靜心推演,搜集仙材,花費了千年的光陰。
最終,在親手布好的陣法裏,獻祭了自己的血肉、靈魂、千年積累的修為,和曾擁有過的所有一切。
當陣法開啟的光華亮起,萬千種不同的痛苦,同時加諸於身,僅僅一瞬,就抵得過去所承受的所有痛楚的總和。
他的友人九幽龍君曾他:“你怎麽還是想不開?真有如此難熬,非要尋死不可?”
我沒有想不開,也不是尋死。
我知曉逝水難追,我所做的一切——在極度痛苦中,他陡然睜開眼睛,發動了由內而外的自爆,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雙眸仍然清明如洗: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追回逝水而已!
寂滅的力量,悄無聲息卻狂暴無儔地從他身上起始,向四周彌漫開來。他知道,在他死後,這片他刻意尋覓的荒僻死地,將會現出方圓千丈的深坑,其中的一切,都會化為灰煙。
他升仙後的字號為“挽瀾”,從此世間,也再無一個挽瀾仙君。
如此強大的術法,終令永恒的時光之河浮現了片刻。他所餘的最後一縷靈力,裹挾著一絲殘魂,沿著河道迅疾地逆流而上。
來到了千年前。
破碎的亡魂在時光之河上空俯瞰,他看到星夜般深邃的河流裏,無數命軌浮起又斷裂,彼此糾纏聯結,每一段命軌都是某個生靈的一生。憑著感應,他很快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還有他思念了一千年的那個人的命軌。
兩條命軌纏綿交織,幾乎並行在一起,其中一條,將在不遠的下遊折斷,隻餘下孤獨的另一條,延伸向遠處。
透過仙人之瞳,他又看到了河流中格外突出的第三條命軌,在不停流轉之際,屢屢與先前那兩條命軌呼應牽連。這是條生機盎然的命軌,擁有極多的變化與可能,蘊含著改變一切的力量。
他很快下定了決心,化作一道流光,投進了那第三條命軌。在他投身而入的一刹,這條命軌也分化為二,衍出了兩條分支。
時光之河,激起了數朵浪花。
被冰冷無情的河水衝擊,已經虛弱到極點的殘魂,又再度剝離了一縷,帶走了他剩餘的記憶。
千年前的世界上,在某個鎮裏,一個少年倏然現身。
“挽瀾仙君”沈驚瀾最後所剩的靈力,凝聚成了他的**。
麵容完全依照沈驚瀾的模樣,體內深處,也同樣埋下了“真武體”的特質。這是記號,也是相認的線索。
他睜開眼睛,茫然地張望四周。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但心裏還有一個隱約的念頭:有一件極端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咦,你也是來偷餘老頭家的鮮肉餅的?”他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麵貌平凡的少年,笑嘻嘻地瞧著他,這是他記憶的開始。
他們正藏身在某戶人家的後牆根,少年手裏抓著油紙裹的一大包餅,悄聲道:“你來遲啦,下次請早!”
咆哮聲傳來,顯見事情敗露,少年臉色一變,匆匆把幾塊餅塞給他,自己翻牆跑了。
他則被那餘老頭捉住了。本想辯解,卻因一個莫名的閃念,沒有多什麽。餘老頭罰他打掃屋子,他也照做,臨走時,無意間瞧見這老人正在屋旁的樹林裏練劍……
許笑飛停止了回想。
原來他就是沈驚瀾,沈驚瀾就是他!
難怪他們之間,總有一種奇妙的感應,好似相識許久,彼此熟悉到了骨子裏。
難怪沈驚瀾所經受的痛苦,他也能感同身受。
許笑飛思忖著,這麽看來,要治好沈驚瀾的病,答案就在自己身上。他一定從千年之後,將這法子帶了回來。
那到底是一種什麽辦法?他一時間還捉摸不住。
不過,似乎見沈驚瀾的次數越多,就越能激起他的記憶。也許再去和沈驚瀾聊一聊,就能想起來了。
他立刻起身出門,前去沈驚瀾的住處。
絕教教主的居處,也沒有特別宏偉氣派。幾重院落,清清靜靜,甚至不見有人把守。
當然,絕非無人把守,一定有暗衛在悄然監視自己的舉動。
沈驚瀾已然閉關,該如何才能見他?
許笑飛能感應到,沈驚瀾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你在這兒找什麽?”沒過多久,臨硯就現身在他麵前。
目露質疑之色。
不論是誰無緣無故在教主居所附近徘徊,他就算尚在休息,也要親來探問。
再度看見他,許笑飛心底驀地湧起一陣難以言的感慨,與感激。
他還活著,一切還來得及!
這不是奢望,不是千百個輾轉反側間心中生起的妄念,而是眼前真切的現實。
上待他還不壞。
他忍不住笑,眼前又已為水汽模糊。
許笑飛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有急事要見教主一麵。”
臨硯先是疑惑,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教主閉關時從不見客,就連我都不見。”
“沒關係,他會見我,我真有一件萬分緊急的事。”許笑飛道,“是件好消息,見完他我就告訴你。”
等他想起如何救治沈驚瀾,再告知硯。
臨硯沉默片刻,指尖一彈,將一段訊息化光打給他,正是去地底密室的方法。
許笑飛催動咒訣,他發覺有一股龐大的力量,隔空抗拒著他。
沈驚瀾拒不見他。
了幾句話,這股力量便悄然退卻,再現身時,他已到了密室之中。
他看到了沈驚瀾如今的模樣。
也立即感受到了沈驚瀾所承受的劇痛。
難怪他不肯見任何人。接連不斷的雷電轟下,不住貫穿他的身體,周身肌膚沒有一處不皮開肉綻,就連筋骨都已斷裂,血流如瀑,在身下匯成一汪觸目驚心的血湖。
一個人到了如此慘狀,竟還活著。
一個人的身體裏,竟能流出這麽多的血……
這簡直不是淬煉,而是酷刑。他的神智也已混沌恍惚,恐怕誰來,都難以與他對話。
但許笑飛不同。
他們的神魂,已然勾連在了一起,不必訴諸於口,他心裏念頭一動,對方便能察覺。他將回憶起的一切,都告訴了沈驚瀾。
原來如此……
原來你就是我,你我之間,本無隔閡。
雙目緊閉,深陷痛楚中的沈驚瀾,雖身體還動彈不得,意識已經歎息著回應了他。
他們一道回想,他自己會把線索藏在什麽地方?
答案其實很明白了,既然從千年後,什麽都帶不過來,那隻有……
許笑飛忽然伸出左臂,撈起袍袖,將臂露了出來。
右手捏訣,在臂上連點數處。
微微白光散發而出,映亮了這昏暗的地底,也映亮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一副地形圖,還有幾行注釋,發著白光,浮現在他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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