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很長一段時間來消化這件事。
當從小耳熟能詳的神話照進現實,一切都恍如做夢。
如果不是昨晚身體裡那道靈魂占據身體的感覺至今仍歷歷在目,我一定覺着這個說法是扯淡。
江俞也沒有說話,等着我自我消化這件事。
過了很久,我抬頭問他。
「所以,為什麼是我?」
我就是一個無父無母,被胡辭在街頭偶然撿到的孤兒。
為什麼,偏偏是我?
聞言,江俞正色道:「聽起來可能有些扯,但,千年前妲己身死,靈魂被鎮壓轉世,而你……」
我蹙眉,接上了這不可思議的話題,「所以,我是妲己轉世?」
江俞緩緩點頭。
「是也不是。與其說是她的轉世,不如說是她的靈魂被鎮壓在你體內,你們共用一副身體,只不過,她的靈魂始終處於封印狀態。但當你過了 20 歲生日,狐族便會動用秘法將你獻祭,用來復活妲己。」
我沉默不語。
好他娘的深奧。
江俞住的是我原本的房間,床邊有一台化妝桌,我起身,停在鏡前,緩緩打量着鏡中的那張臉。
平心而論,我自認為長相還不錯,但是……
還遠達不到神話中,妲己那種禍國殃民的地步。
我充其量就算是生活中會被誇一句小美女的普通姑娘。
想想之前江俞說我是妲己轉世的那番話,我不覺着殊榮,只想罵娘。
沉默半晌,江俞忽然問我:
「你知道……胡辭當年為什麼會帶你回家嗎?」
我怔住。
儘管心裡已經隱隱有了某種猜想,但我還是嘴硬道:
「他是在街上偶然遇見我,見我可憐,所以才把我撿回來的。」
江俞沒直接否認,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林旖,胡辭也是狐族的一員,說撿到你只是意外,你相信這種巧合嗎?」
我其實……不信。
既然狐妖一族一心想要復活妲己,而我又是至關重要的一環,當年胡辭遇見我,又怎麼可能是誤打誤撞?
我看着面前住了多年的房間,忍不住背脊發涼。
更讓我心寒的是,胡辭也要殺我嗎?
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胡辭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
他在我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出現。
多年前的那一晚,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父母意外去世,僅有的家產被那些惡毒親戚搶空,租住的房子到期,我被房東趕了出來。
整整兩天,我偷過早餐鋪的包子,喝過垃圾桶里撿來的半瓶水,還蹲在大排檔撿過別人的剩飯。
秋末冬初的夜,冷得刺骨。
那天夜裡,我沒有表,記不清時間,只記得天色已黑透,月色寒涼,而我流落街頭,穿着單薄衣衫,幾乎要被凍的暈厥。
那年,我十三歲。
沒有親戚肯收留我,沒有店鋪肯留我工作,我走不動了,便靠在路邊的長椅坐下,蜷縮一團。
我想,自己當時像極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可實際上,我連能帶來微末暖意的火柴都沒有。
直到,胡辭出現。
他站在椅前,穿了件褐色長風衣,垂眸看我,瞳孔是好看的棕色。
他單手抄袋,影子被頭頂路燈的光亮拉的很長。
寒風中,月色里,他朝我伸出手,「無家可歸了?」
「跟我回家吧,小傢伙。」
記憶中,那一刻的胡辭,宛若神祇。
我從記憶中抽身,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後背已沁了一層冷汗。
面前,江俞靜靜地看着我,眉心微蹙。
一時間得知太多消息,我有些回不過神來。
莫名地恐懼。
不是因為那些狐妖想要將我獻祭,而是因為,想要將我獻祭的人里,有胡辭。
相處七年,我不信他不明白我對他的感情。
江俞這時開了口,「不過,你放心,胡辭將你囚在這裡,不是為了獻祭。」
「這裡被他施了秘法,別人進不來,為了護住你,他和整個狐族為敵。」
反轉來得太快,我有些回不過神來。
本以為胡辭將我困在這裡,是怕我逃跑。
「但是,」江俞正色,「你記得,不要完全相信他,他終究是狐族的妖,人妖殊途。」
「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就會改變心意,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
江俞靜靜地看着我,眸色深沉,「包括我。」
話落,他拍拍我肩膀,轉身出了房間。
「休息一下吧,我去給你熱一杯牛奶。」
我沒說話,坐在床邊出神。
幾分鐘後,江俞端了一杯熱牛奶進來,遞給我。
「你最近身體太虛了,喝點牛奶。」
我緩緩接過,入手一片溫熱。
其實沒什麼胃口,但一想到可能隨時會被抓去獻祭,我還是把牛奶全部喝了,總不能到時候跑都沒跑,就直接腿軟摔倒吧。
喝完,我把空杯遞給江俞,卻見他低頭看我,眉心蹙得很緊,神色晦暗不明。
「怎麼了?」
他搖搖頭,目光收緊,落在我手裡空了的杯子上。
「沒事。」
江俞聲音莫名地喑啞了些,接過杯子,轉身離開了。
跑也無處跑,也沒有心思追劇打遊戲,我靠在床頭出神。
腦海中走馬觀花地,全是我和胡辭相處的那些細節。
比如。
剛被他撿回家時,我戰戰兢兢,每日提心弔膽,並努力地討好他,生怕哪天他一個不順心,便直接把我丟棄了。
再後來,我發現這個整天冷着一張臉的男人,似乎也沒那麼可怕。
他有潔癖,從不讓人碰他的東西。
所以,儘管他似乎很有錢,這棟別墅里卻依然沒有一個保姆。
只有我們倆。
而我的一日三餐,都是他親手做的,他做飯很好吃,也記得我的所有口味。
但是,他會吃我剩的食物,我喝過水的杯子,他也會神色自然地接過喝水。
可家裡來過客人,旁人喝過水的杯子,他都是在事後直接丟進垃圾桶。
再後來,相處得久了,我開始對他依賴,胡辭的存在也漸漸填補了我心裡空缺的安全感。
我開始對他撒嬌,也會給他講笑話,看那張向來神色淡漠的臉上,浮現起幾分微末笑意。
再後來。
我發現自己愛上了他。
而我已經成人,褪去青澀,身材漸漸豐盈。
我甚至還試圖勾引過他,那雙棕色眼底明明有着一閃而過的情動,可他最後還是淡淡開口,將我趕去睡覺。
但是,胡辭也有很暖心的時候。
比如,家裡沒有姨媽巾了,為了不讓我吹冷風,他會親自去替我買姨媽巾。
回來時,黑色袋子裡裝滿了各種款式的,遞給我時,這人耳根處有着幾分可疑的紅暈。
比如……
當我洗澡忘記帶浴巾時,會呼吸扯着嗓子喊他。
每次,他都會把門打開一條縫,飛快地把浴巾塞進來。
還比如,有一次我在洗澡時,不小心踩到灑在地上的沐浴露滑倒。
在驚叫聲過後,他瞬間出現在門外,開門進來,將我抱了出去,並扔在床上用被子將我裹住。
當時,我只覺着那速度快的不是人,懷疑他本就在門口偷窺我洗澡。
現在想想,原來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人。
七年。
回憶延綿不斷,他占據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七年,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沒有之一。
我在想,如果……
如果胡辭改變主意,要拿我獻祭去復活妲己,我會怎麼辦?
思考過後,我發現自己的答案是:放棄。
放棄掙扎,遂他的意。
正出神,院內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思緒被打斷,我赤着腳跑到窗邊看去。
是胡辭。
他速度很快,幾乎是幾個呼吸間,這人便從院內,出現在了房間門口。
「胡辭……」
我沒有再叫他小叔,而是輕聲叫他的名字。
胡辭蹙着眉看我,快步走來,拽着我下了樓。
離得近了,我忽然聞到一股極淡的血腥味,赤着腳踩在樓梯上,腳下忽覺有些黏膩。
低頭一看……
是血。
血跡是從胡辭身上滴落的。
「你受傷了?」
我驚呼,本想停下來查看他的傷勢,卻被他再度拽走了。
「不礙事。」
他聲音低冷,語氣匆匆。
然後,他將我拽去了一樓書房,關門,走去書櫃前,不知在哪按了一下,書櫃竟直接轉開,裡面是一道長長的樓梯。
在這棟房子裡生活了七年,我竟還不知道這裡有暗門。
他握着我的手,帶我下了樓梯。
裡面有些暗,我有點害怕,下到一半時,我輕聲問他:
「胡辭,你會把我獻祭嗎?」
胡辭腳步頓了頓。
回過神,他腳步不錯,繼續帶我下去。
「你相信我嗎?」他不答反問。
而我不假思索,「信。」
胡辭似乎笑了,笑聲很輕。
「那你就安心地等在這裡,等到安全時,我會放你出去。」
說着,我們走完了樓梯,進入了地下室。
胡辭回身看我,掌心落在我頭上揉了揉,「在這裡等我,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都別出去。」
我點點頭。
本以為他還會和我說些什麼,可他轉身便欲離開。
「胡辭!」
我連忙叫住他,聲音不自覺地顫抖着。
他轉過頭。
儘管知道此刻不太合適,可我還是沒忍住,低聲問他。
「你究竟,有沒有對我動過心?」
胡辭沒有回答我。
但他用實際行動,來回應了這個問題。
他走到我面前,指尖捏住我下頜,俯身吻了下來。
他的唇很軟,觸感溫熱。
我整個人幾乎僵住,等我回過神,這個吻淺嘗輒止,已經結束了。
他揉揉我的頭髮,笑了。
生平第一次,我看見他神色柔和,原本冷戾的目光,此刻柔得幾乎要化開。
「有,一直有。」
這是他給我的答案。
可是,這句話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被關在地下室里,有燈,有水,有食物。
只有我一個人。
我甚至不知道外面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
我開始後悔。
為什麼要放任胡辭離開,如果他有危險怎麼辦?
我試圖出去,可樓梯上方的門重若千斤,任憑我怎麼推搡,都不動分毫。
我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階,心底的不安也愈發濃重。
我擔心胡辭。
擔心他會不會遇見危險,還有江俞,他是無辜的,其實不該將他扯進來。
我瘋了般想要知道外面都發生了什麼。
然而,就在這時,心底里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想不想知道,外面都發生了什麼?」
她輕聲問着,語氣嬌媚蠱惑。
又是她……妲己……
20
我知她不是善茬,正想拒絕,可她似乎並不需要我的回答。
倏地。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幕,是此刻的別墅院裡。
院裡站了許多人,大抵分為兩個陣營,這邊是胡辭,江俞,以及那日在小樹林裡險些殺了我的女狐妖等人。
等等……
胡辭懷裡護着一個女人,身形背影,竟與我像極了。
我皺眉,正想仔細觀察時,視線中,女人緩緩抬頭,露出了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是……我?
不對。
我驀地想起,那晚上胡辭逼着我用匕首捅進一個女人的身體,而那張臉,和我一模一樣。
是她?
我出神的片刻里,面前情景已經有了變化。
兩波人打鬥了起來,胡辭一邊護着「我」,一邊與對面之人纏鬥。
一切都像是被按了快捷鍵,一幕幕外面發生的情景浮現在我眼前。
為了護「我」,本就受了傷的胡辭不敵,被人一劍刺入肩頭,重傷倒地。
而「我」,則被對面抓了進去。
江俞那邊見胡辭倒下,驚呼一聲,見着眾人朝他圍去,索性放棄我,逃走了。
畫面一轉。
另一邊人馬,將胡辭這邊都控制了起來,而「我」,被她們抬進了一個房間。
正是走廊盡頭,那個多年來始終上鎖的房間。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那個房間出奇的大,裡面竟還擺放了一個巨大的祭祀台。
我明白她們要做什麼了。
也明白了胡辭的意圖。
狐族要開始行動,將我獻祭。
而胡辭將我藏起,用那個與我生得一模一樣的女人,狸貓換太子,送上了祭祀台。
我開始擔心,身子忍不住顫抖着。
如果他被她們發現了異樣怎麼辦?如果,她們發現一切都是胡辭的算計,會不會殺了他?
儘管我擔心不已,視線中,她們還是開始了獻祭。
儀式很複雜,看起來也很可怕。
胡辭演技很好,他的表現特為自然,既沒有反常地嘶吼哭喊,也沒有表現得特冷淡。
被幾名狐妖牢牢按住,他雙眼通紅,目光死死盯着祭祀台上,身子微微顫抖着。
許是他表現的太過真實,也或許,是胡辭將那個我偽裝的太過完美。
直到典禮結束,施法的眾人疲憊倒地,才發現不對勁。
因為——
房間內一陣平靜,她們的族長妲己,根本就沒有復活的跡象。
妲己當然不會復活了,因為她現在還在我身上。
我能夠感受到,她試圖再度搶占我的身體。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憑藉着本能,再盡力掌控身體的主導權。
而這時,江俞忽然出現了。
原本已經遁逃的他,忽然又出現在房門口,並啟動了他不知何時設下的陣法。
因着獻祭而格外虛弱的那群狐妖,幾乎沒什麼反抗能力,盡數被陣法壓制。
局面,似乎是一邊倒。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是,下一刻,妲己的笑聲忽然再度響起在心頭,「再仔細看看,他們真的贏了嗎?」
莫名地,我心頭一緊。
再度抬頭看去,眼前畫面一轉,變故突生!
當敵方狐妖盡數被陣法壓制後,另一邊,原本站在胡辭身旁的江俞,卻忽然對他下了手。
他出手利落,毫無預兆,手中不知何時出現的長劍,早已在頃刻間穿透了胡辭的胸口。
鮮血蜿蜒而下。
「不要!!」
我驚呼一聲,整個人瞬間僵住。
怎麼……會這樣?
視線中,我看見江俞朝着胡辭說了一句話,我聽不到聲音,但是從口型上來看,能隱約看出他說了些什麼:
「抱歉,人妖殊途,妖,就要滅掉。」
我心底一寒,伸手朝着胡辭身前那把劍抓去——
卻撲了個空。
一切都是映像,看得見,卻摸不着。
可是,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
因為剛剛心情起伏太過劇烈,被體內妲己鑽了空子,我能感受到,她的靈魂在一點一點地占據我的身體。
我驚恐不已,想要反抗,卻根本無處着力。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體內另一個靈魂,徹底占據我的身體。
漸漸地,我發現四肢似乎都不再受我自己控制。
我……失敗了。
妲己徹底掌握了我的身體。
我能看見外界的一切,可我說不了話,控制不了這具身體。
我,不對,確切地說,此刻緩步走上台階的人,應該是妲己。
她走到地下室的門口。
那道我拼盡力氣也無法撼動分毫的門,她只用手輕輕一推,便瞬間化為灰燼。
我錯愕不已。
妖與人的殊別,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妲己緩步出去,徑直上了二樓。
我看見了走廊盡頭那個房間,也看見了裡面的人。
讓我心驚的是,妲己剛剛給我看的一切,都不是錯覺。
都是真的。
包括最後,江俞忽然刺入胡辭胸口的那一劍。
「胡辭!」
看着坐在地上的胡辭,我忍不住驚呼。
可是,我的聲音迴蕩在心底,傳不出分毫。
胡辭受傷了,很嚴重。
鮮血氤氳了他的衣衫,紅的刺眼。
整個房間內,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則以虛弱的狀態被陣法鎮壓。
唯一筆直站着的,是江俞。
胡辭和江俞,幾乎同時將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兩人神色極為一致,眉心都緊緊蹙起。
如臨大敵般看着「我」。
最後,是江俞先開口,「妲己?」
自始至終,胡辭都一言不發,而是緊緊地盯着我的方向。
妲己緩步走過去,明明用的是我的身體,可對面鏡子中,卻仿佛換了一個人。
她身姿妖嬈,神色嫵媚,徑直走到胡辭面前,俯身。
手指勾上他弧度清冷的下頜。
「胡辭,為了這個女人,放棄整個狐族,值得嗎?」
下一刻,她的手被胡辭踉蹌推開。
胡辭站起身,只說了一個字:
「滾。」
而此刻,江俞忽然開了口。
他深吸一口氣,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住,甚至,身子微微顫抖着。
「林旖。」
他輕聲叫我的名字,「對不起。我在你的牛奶里……下了蠱。」
我愣住。
驀地想起今天在房間裡,江俞遞給我一杯熱牛奶。
而且,我忽然想到,在去樓下給我熱牛奶之前,他說過一句話。
讓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那會神思恍惚,不明白這句話其中含義,但是現在,我或許懂了。
一旁,胡辭單手捂着傷口,起身,朝着他怒目而視,「你他媽瘋了?」
「不是說喜歡她嗎!」胡辭吼着。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失控。
往日裡,胡辭是清冷的,淡漠的,似乎什麼事都難以激起他的情緒波動。
江俞卻不看他。
他直直地看向我,雙眼通紅,
「林旖,對不起,我是一名道士,我的師父當年為了阻止狐族復活妲己,死在了她們手裡。我必須……必須要阻止妲己復活,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所以,他在房間裡遞給我牛奶的時候,就已經想過也許會發生意外,所以,提前在牛奶中給我下了蠱。
我只覺着好笑。
所以,我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的這個人,才是真正給我致命一擊的。
我腦中一片空白,其實也說不上特別害怕或特別恨,更多的則是無助。
因為無論事情要如何發展,都遠不在我能控制的範圍內。
我只能,聽天由命。
但是,我似乎能察覺到,妲己有些怕了。
看來……那個蠱蟲,應該是為了阻止妲己復活,讓我與她同歸於盡的吧。
妲己試圖去蠱惑江俞,可是,不等她開口,江俞便抬起手,做了一個我看不懂的手勢。
我不知他究竟做了什麼,只能感覺到,幾乎在那一瞬間,體內似乎有蟲子在啃噬在拉扯。
痛。
極致的痛意幾乎讓我昏厥。
可是下一刻,我看見胡辭緩緩起身,然後。
他在我面前變成了狐狸。
依舊是那天月色下,毛髮雪白的狐狸。
唯一不同的是——
它的身後,有很多條尾巴。
與此同時,體內的痛意倏地消散,對面,江俞似乎停止了蠱蟲的吞噬,他怔怔地看着胡辭,「八尾……」
痛意消散,我鬆了一口氣,也數了一下。
胡辭的身後,的確有八條尾巴。
這世上,關於狐妖的傳說很多,比如,修為高深的狐妖都不止一條尾巴,而九尾是極致。
胡辭竟有八條尾巴。
妲己似乎也怔住。
可下一刻,她冷笑道,「區區八尾,本宮便是靈魂狀態,你也奈何不得。」
「錯。」
胡辭淡淡開口,「當初為了救她,我曾自斷一尾。」
我怔住,驀地想起,兩年前,我出過一場很嚴重的車禍,當時醫院已經給我下了病危通知書,甚至已經宣布了醫學上的死亡。
可胡辭不顧阻攔地衝進了手術室,沒有人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只知道,在他離開後,我竟奇蹟般地醒了。
而且,那次之後,我身體恢復得特別快,每次醫生查房,都要感慨一句「醫學史上的奇蹟」。
我曾經真傻乎乎的以為是奇蹟。
而比起我,江俞和妲己則要震驚得多。
也許是和妲己共用一個身體的緣故,我能夠感受到她的情緒變化。
這一刻,她終於收起輕蔑,斂去笑意。
我怔怔地看着胡辭,奇怪,此刻的他,明明是一條八條尾巴的白狐妖怪,可我竟半點不覺着害怕。
我只是有點想哭。
暗戀他多年,我從未想過會得到他的回饋,更沒想過,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為我做了太多太多。
剛剛在地下室內,妲己輕描淡寫地提起過,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是胡辭找來與我八字相同的女人,再用特製的匕首將我的魂魄吸入她體內幾分,逆天改命,再度「創造」了一個我出來。
如此秘法,他付出的代價也不會小。
視線中,胡辭冷冷開口。
「妲己,你的時代早已過去,一切都該塵埃落定了。」
話落,胡辭忽然消失,下一刻,狐身已出現在了我面前。
而我眼前一暗,竟徹底失去了意識。
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院內的草坪上。
而一旁,我和胡辭生活了七年的那棟別墅,竟已樓倒屋塌。
一切似乎都已塵埃落定。
我撐着草地坐起身,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竟然又恢復了身體的占有權。
我興奮極了,想要把這個消息給胡辭,可是,舉目四望,卻不見他的身影。
我只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江俞。
他看見我醒來,猶豫了一下,緩步走了過來。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胡辭呢?」
忍着渾身上下的酸痛感,我走上前去。
江俞沉默了一下,低聲道:「和妲己……同歸於盡了。」
同歸於盡……
過去從未覺着,這四個字如此殘忍。
我瞬間腿軟,跌坐在地。
心臟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掌緊緊攥住,無法呼吸。
「他……在哪?」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勉強出聲,嗓音喑啞的可怕。
活要見人,死……總要見屍。
江俞走過來,蹲在我面前,他雙眼通紅,眼底滿是歉然:
「他為了救你,和妲己……同歸於盡了,神魂……具滅。」
我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草地,用了很久才勉強消化了這句話。
「所以……」
「他什麼都沒留下?」
江俞艱難地點點頭,「他只留下一句話,只要你想他,他會出現。」
「可是林旖,」他輕聲道,「我親眼看着他形神俱滅,選擇了與妲己同歸於盡,他……不會再出現了。」
我踉蹌起身,江俞伸手來扶我,卻被我推開。
他神色一黯,低聲道。
「林旖,我直到今天才明白,你為什麼會喜歡胡辭。」
「我以為,為了阻止妲己復活,為了剷除妖邪,為了維護盛世,我放棄你是逼不得已。我以為自己肩負重任,為此要付出任何代價,包括生命,和你。」
「可是,直到見了胡辭,我才明白,他的愛或許是自私的,但也是純粹的。他只要你好,其餘什麼都不在意,他不管狐族計劃如何,不管妲己是不是他的族長,他甚至不會在意自己的死活。他只要你,好好活着。」
江俞說話時,我已經緩緩走到了廢墟之前。
身後,江俞低聲道:「對不起。」
我沒說話,也無話可說。
我沒有權利質問他為什麼不救我,至於他在我體內下的蠱,想要讓我與妲己同歸於盡。
我打不過他,此刻也沒有心情再計較。
我唯一遺憾的是,其實,我寧願讓妲己將我的靈魂吞併。
我與胡辭一樣自私。
我寧願讓妲己復活,也不願讓胡辭魂飛魄散。
我只想,讓他好好活着。
像過去一樣高冷也好,不愛理我也好,哪怕他活着去愛別人都好。
只要他活着。
身後響起陣陣腳步聲,江俞離開了。
而我站在廢墟之上,回想着剛剛江俞轉告我的那番話。
只要我想他,胡辭就會出現……
胡辭不會騙我。
我相信,他一定沒有魂飛魄散。
說不清是對他的信任,還是我自欺欺人的說法,我驀地想起,過去胡辭曾給過我一隻小鈴鐺。
他通常在一樓辦公,不允許我去打擾他,而我如果有什麼急事,只要搖搖鈴鐺,他就會馬上出現。
往日種種浮現心頭,我愈發確信,只要我搖起鈴鐺,胡辭一定會再度出現。
他從來……不會騙我的啊。
廢墟中。
我用雙手挖掘,費力地搬着,挖着。
直到手指鮮血淋漓。
而我已經麻木,竟察覺不到半點痛意,也幸好,胡辭喜靜,又太多秘密,買的這棟別墅坐落半山腰,周圍沒有鄰居,過往車輛都幾乎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從艷陽高照,一直到了夜幕初臨。
終於。
搬開一塊石板後,我看見了熟悉的鈴鐺。
不知是鈴鐺太過小巧,還是真的有什麼神奇之處,被壓在廢墟之下,竟還是完好無損。
擦了擦上面的灰燼,我忍着鼻酸,虔誠地,認真地,輕輕搖了搖鈴鐺。
一陣寒風拂過。
面前仍舊空空如也。
心瞬間涼了一半,可是,也許是剛剛搖的太輕呢?
一定是這樣。
一定是聲音太小了,胡辭沒聽見。
於是,我捏緊了鈴鐺,用力搖了搖——
鈴聲響起在夜幕中,格外悅耳,我屏息等待着,甚至悄悄閉上了眼。
我期待着,在睜開眼的那一刻,能夠看見胡辭那張臉。
清冷的,淡漠的,卻也好看的,那張臉。
可是,待鈴聲過後,我緩緩睜開眼,面前仍是一片虛無。
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
胡辭明明說了,只要我想他,他就一定會出現。
我拼了命地搖晃着鈴鐺,急促的鈴聲迴蕩四野,竟顯得有些淒涼。
「胡辭,你不出現,是因為我不夠想你嗎……」
我哽咽着,幾度說不出話來。
我想起今天在地下室,那個淺嘗輒止的吻。
想起他輕輕摸着我的頭髮,回答我說,有,一直有。
過去,我一直以為他性子冷清淡漠,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讓他的心起半分波瀾。
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他明明就愛的深沉而熱烈,他的愛是隱忍,是克制,是七年如一日,將我牢牢護住。
我無父無母,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也沒有特別愛我的人。
就像江俞,他口口聲聲說愛我,卻在我與正義之間,毫不猶豫地捨棄了我。
除了胡辭。
我曾認為最清冷薄情的人,卻恰恰是這世上唯一愛我的人。
我蹲在地上,想要哭,想要嘶吼,想要歇斯底里。
可實際上,心臟幾欲窒息,可我卻連哭都哭不出來。
我怔怔地看着鈴鐺,心如刀絞。
這一刻我才明白,原來有些人,心痛到一定程度後,是真的哭不出來的。
寒風蕭瑟。
我捧着那個鈴鐺,不甘心地再度嘗試了一下。
輕輕晃動,鈴聲悅耳。
而後,面前出現了一道身影。
是一隻白色毛髮的狐狸,而它的身後,只有一條尾巴。
是……胡辭。
我認得它的眼睛。
他走上前,在與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緩緩開口,「別哭了。」
「我回來了。」
而我摸摸臉,才發現,在看見他出現的那一刻,始終緊繃着的情緒瞬間崩塌,眼淚如注。
胡辭果然沒有騙我。
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只要我想他,他都會出現在我身邊。
尾聲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抬起爪子,在我頭上輕輕蹭了下,語氣是習慣性的清冷。
「別哭了,太醜。」
……我默默撥開他的爪子,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能不能用手摸我頭髮,太怪了。」
「不行。」
他應得毫不猶豫,「太虛了,變不回去了。」
用爪子撥了一下我手裡的鈴鐺,「如果不是這東西護住我原神,我現在連狐狸都變不成了。」
我的心顫了一下,隨即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那會變成什麼?」
「一縷清風吧,或者,天上一顆星。」
他說得隨意,我卻聽得心頭一悶。
清風星辰,說得好聽,實際上,就是灰飛煙滅吧。
我不由得一陣後怕。
差一點,還差一點,我就要永遠地失去他了。
我壯着膽子摸了摸他的狐狸腦袋,輕聲問道:「你……怎麼才能變回去?」
胡辭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他此刻雖然是狐狸,可目光卻十分擬人。
「和我結為夫妻,不是名義上的那種。」
我暗暗咀嚼了一下這句話,似乎是明白了。
但問題是……
如果是過去,胡辭說這句話,我大抵是要高興瘋的,保證一定會主動拿起我的史努比小枕頭鑽進他房間。
但是現在……
我看看面前毛髮雪白的狐狸,還是殺了我吧。
當晚。
我和胡辭躺在他在郊區另一棟房子的床上。
胡辭將手搭在我腰上,掌心溫熱。
沒錯,是手。
他變回人形了,只不過還有些虛弱。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剛剛那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個親親而已。
他讓我親他一下,吸我一丁點陽氣,就能化形了。
得知真相的我,忽然發現其實我的母語是無語。
親個嘴而已,讓他說得簡直沒眼看。
窩在他懷裡,第一次如此肆無忌憚地感受着他的體溫,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晚,我不小心撞見你在小房間裡對着窗外月亮祭拜,你到底是在做什麼?」
胡辭語氣淡淡,「狐狸拜月,以吸取月華,得道升仙。」
聽見這幾個字,我瞬間來了興趣,「所以,你有一天是能成仙的嗎?能不能帶我一起。」
「不能。」
這人拒絕得特乾脆。
在我失落之前,他轉頭看我。
「現在,再拜也成不了仙了。」
「為啥?」
胡辭的手掌落在我腰上,輕輕掐了一把,「你還好意思問?」
……我大概,似乎,不好意思問了。
出於心虛,我將臉埋在他胸口,「嗯……不成仙也挺好的,和我在人間快活吧,你有公司有別墅,再加上我這兩千塊月薪,咱們小日子不得過得風生水起?」
頭頂傳來胡辭的輕笑聲。
「嗯,也對。」
「那就和你,留在人間快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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