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書 Inktalez
我們分居了,她的新家離我不算很遠,在我常去放空的森林公園附近,坐地鐵十五分鐘就可以直達。 「我能給你打電話嗎?」明玥應該已經到家了,我屏住呼吸就聽見她用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響——「有事的話」,似乎格外小心翼翼地:「雙雙,今天太晚了…」一頓,「你記得,明天早飯是九點半對嗎?」
什麼意思呢,關心我?可她都放棄愛了。
「不過,我們是朋友吧,明玥?」我躊躇着,我不知為什麼猶豫,但依舊丟出這句看似陳述的問句。「當然,怎麼會這樣問,我們當然是朋友。」明玥愣了,又忍不住笑起來,她確實沒有說謊,自然沒有騙我。
九點半,沒有明玥的監督對我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我小口品鑑着剛送來的南瓜粥,軟糯香甜,我在想這是我認識明玥以來,第一次如此被動。桌案上我收藏的關于波普藝術的畫冊,堆疊成小山的新書,買來就未曾翻閱過的,我又想到了我和明玥的交往。在我們同居之後,我們各自事業有成,儘管明玥保持着事事以我為先的生活習慣,我卻離她越來越遠,遠到了海角天涯。
我,難道不喜歡明玥嗎?在明玥為我安排一切生活所需,把她的休閒時間填滿我的日常,為了我的新鮮感犧牲自己自由的時候,我在習以為常,明玥一直都這樣做,我甚至還會因為她少打一個電話而失聯三天。
我相信明玥總會來。
但當她請好假,風塵僕僕,一身塵埃抱住我的時候,我也會情不自禁地哭。明玥跟我說抱歉,她太慢了。我在車上睡着,我被送回了家。確實只有這次,再後來就是我不管不顧週遊世界,繞着明玥轉圈,以她的縱容為半徑畫下了大大小小的同心圓。
明玥嘗試離開我的時候,最先說服的就是自己,接着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朋友們倒不是擔心我一個人發瘋。她們都心疼明玥,試探她這回是不是真受了刺激要放棄我,大家都覺得我在糟蹋明玥的心和喜歡,根本不配擁有真正的愛。在所有人看來,這段關係帶給她的都只是傷害和負擔。所以儘管都是朋友,所有人都統一勸分不勸和,尤其勸我不要再禍害好孩子,勸明玥別在一棵樹上吊死。
但什麼是真正的愛?
我出生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我的爸爸能把愛平等地給予世界上任何:除了媽媽和我以外的人。拜這樣「有愛」的家庭所賜,從小我就在思考各種關於「愛」的命題。媽媽歇斯底里、又罵又掐,僅因為我不願意吃那塊小小的胡蘿蔔,可等我因嚴重食物過敏進了醫院急診,她卻瘋狂地扇打自己耳光,拉着我的手說寶貝對不起,泣不成聲地強調媽媽真的愛你。
我想媽媽沒有說謊,但她的話分明只說了一半。
其實她對我又愛又恨,愛我是她的一塊骨肉,可更恨我這個累贅,無時無刻提醒着她竹馬愛人的背叛。因為我,媽媽痛苦不堪,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接受和爸爸以一紙離婚協議書收場。
就這樣痛苦的掙扎,親愛的媽媽陷入自欺欺人的泥沼,直至精神失常傷人被送走的第二天下午——我難以忘卻那個柔糜的黃昏,夕陽喜氣洋洋給灰白的牆壁抹上了一層漂亮的光釉,門開了,我努力微笑,抬頭,這個「爸爸」帶回了我的「新媽媽」。
年輕的媽媽,一頭波浪一樣魅惑的大卷,鮮紅甜蜜的嘴唇,她說我是世界上最乖的寶貝,她親了我一口在爸爸面前,但她悄悄地咬住我的耳朵告訴我:別和她搶。故事的結尾比媽媽抗拒一生的離婚協議書還要潦草,這個年輕的媽媽同樣沒能留住我那「博愛」的爸爸,但她比媽媽幸福,她最後真的沒有恨我,跟我說了聲對不起,就拖着行李去了我所不知道的很遠的地方。
我沒有再看見下一個媽媽,也失去了我名義上的爸爸。
可我是喜悅的啊,在那個只有我一人的家,我為沒有碎玻璃和碎瓷片的家而暗自高興。沒有吵鬧,沒有喧譁,沒有媽媽和爸爸!在鄰裡間的大人圈子裡,我是個乖巧懂事、不哭不鬧的好孩子,可他們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才把開心到發瘋的情緒抑制下去。這不正常,我那時候就知道我不正常,我要裝作正常的樣子,因為大家都喜歡正常。
如果明玥真的離開如此卑劣不正常的我,那真是「可喜可賀」!
可明玥偏偏讓人失望,將每個人一一反駁,說不是大家想的那樣,因為雙雙特別好,值得最好的一切,只要她有,而且我要。朋友們大概是無語,都覺得我倆的藕斷絲連簡直無可救藥。可她們都不是明玥,也不懂我。再次相遇的時候,我只是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漫無目的地掰碎麵包餵鴿子,類似炒菜撒鹽、關門上鎖的肌肉記憶。她站在那裡,一言不發,我就下意識鬆手,丟開了一切,想也沒想地衝過去——明玥緊緊抱住我。
「我很抱歉,我實在學得太慢了,讓你等太久,雙雙。」
原來,戒斷的,不只、有、我。
明玥愛我,也想救我。夜色漸涼,月色微霜,透聲色見你,如見…萬般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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