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穿了身淺鬱金色的衣服,為行動方便,下裳改作了胡褲。他站在庭院磚石上,無意識地動臂,揮開身前薄霧,面上沒顯出任何可供人揣測的神情。
「皇上,他們已經撈上來了,您就進來坐吧。」
那邊水淋淋的侍從抬箱子上岸。曹溶月接過侍女小柳遞給她的胭脂紙,把丹紙輕抿在兩唇間,像含糖片:「妾身準備了一壺人參茶,正等同您一起喝。」她太過敷衍不仔細,丹色在唇肉上抿得不勻,只中間有,唇角無。豐唇一笑,成了薄薄一抹,荔枝殼紅。她回身進室內,不顧皇帝應話與否。
她好像吃准了皇帝會跟她進來。
宮娥默默立到兩邊,挽綁起柱間的帷幔,供晨風灌入。
皇帝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只是這幾年,同她的話越來越少,他問道:「幾時愛喝人參茶了?」
曹溶月道:「這段時日妾身有些乏困,來,你用這個軟墊。」
到了坐到蓆子上,茶壺她親自捧,案桌親手收拾,如一個尋常美妻。侍衛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把掉水的銀箱子抬到他們跟前,曹溶月專注低頭倒茶,像沒看到睫毛前晃動的腳影和水影。
侍衛下跪復命,等候發落:「陛下。」
皇帝把軟墊放在手邊,看一眼水漉漉的箱子,握住曹溶月纖細的腕子。
曹溶月不提防被他拉坐下,正好坐在軟墊,貼靠他身側,浸透衣物的水桂香沉悶,鋪蓋住曹溶月的臉。他的手指摁壓在曹溶月的脈搏上:「貴妃先坐着罷。開箱。」
他心情不好時候,用力就大。曹溶月疼皺了眉,掙手不出,於是順勢倚靠向他,試探問道:「皇上,您緊張什麼?」
話剛出口,手腕上的力道應聲鬆開。
皇帝的手指在她唇瓣上碰過,抹勻朱色,他的眼珠是褐色的,注視她臉時候片刻不移,他道:「貴妃向來喜愛捉弄……告發者如若也是你派過來的,朕饒不了你。」
曹溶月整張臉都是柔柔的笑意,順勢摟他脖子,縮進他懷中道:「妾身才不做這種事。」
她有意賣嬌,好在身骨和嗓子都是江南的水化成的,非但不奇怪,並且很適合。
「噹啷」一聲,侍衛把那箱子開了,裡面都是胭脂盒,釵環,項鍊,倒出來細數,沒找出旁物。
曹溶月彎着眼瞧忙來忙去的侍衛,道:「裡面有一件妾身忘了拿出來了,現在泡了水,皇上能否再送我?」
皇帝道:「你不看重,再送也要泡水。」
曹溶月道:「可是,要是無人懷疑我,我也就不會憤氣扔東西了。我脾性差,這全是我的錯,我認。」
攬在她窄細腰身的手臂圈緊了,皇帝明知她賣弄討巧,但無疑受用,滿意他的女人為他發嗔發氣。
他幾乎很輕鬆的把曹溶月抱坐在自己腿上,推開桌上茶壺茶盞,發令道:「把摺子都送到這裡來,繼續查,朕在曹貴妃這裡批覆政務。」
皇帝在座,所有侍衛把所有動作都放輕。侍女小柳和其他侍女宮娥緊跟他們身後,整拾物歸原位,不時出聲提醒他們:「大人,這一片你們剛剛查過,去那。」
桃紅站在一根柱前,臉貼柱子,把上面的帷幔綁緊,系成結扣,再解開,再系。直到兩腳酸麻了,她才試探着抬頸,兩顆暗沉的眼珠緩緩抬起,悄悄地看席上的身影。
那實在是過分親密的情人姿態,叫閨中少女看了臉熱。貴妃坐在皇帝懷中,也只有貴妃那樣纖細的骨肉才能被全個圈抱在男人懷裡。那會是什麼感覺?
桃紅聽有的宮娥說,曹娘娘身輕似燕,重量是否會像一朵花,或是一滴露水?
曹溶月打着哈欠,隨口無心:「皇上最近是不是又習過了張芝的帖子,行筆好像有點變化?」
皇帝摟住她腰身的手掌掐住她腰骨:「是嗎,貴妃什麼時候看過張芝?」
曹溶月的手握住他寬厚的手掌,將其拉鬆開,她笑:「妾身沒有文才,可還是喜歡多看雜書的。皇上把話這樣說,妾身可要笑你了。」
皇帝沒笑,低頭對上她的眼:「貴妃今日的自稱,很蹊蹺。」
「皇上……」曹溶月撐起身子,附於他耳畔道:「新納眾多嬪妃,我心中有氣也不行了?縱使皇上早已淡忘了我,怎能這般過分?」
皇帝像被她逗笑,只是這笑透着涼氣:「再種一盆西域的波波花,貴妃的氣惱也就全消了。」迎着這冷意,她親上皇帝堅硬的臉:「那求皇上。再送我一盆。」
她那雙眼含水多情,不經意撞上柱邊宮娥凝視的眼,那宮娥立時退到了柱後,抓在手裡的帷幔驚慌拋出,飛舞旖旎。曹溶月看一眼殿外,已然爽朗晴空,飛甍澄澈,她道:「霧都退了,要放晴了。改日我叫上小姁一起,我們三人一起去游湖,你說,好不好?」
桃紅不知為何臉頰發燙,心跳控不住,她實則不該聽的,可曹娘娘軟甜的嗓音好似絮絲,纏繞兩耳。輕薄的帷幔擦打過她袖角,她不敢移眼,逼自己只看鋪滿華毯的裝飾,西域那邊的,圖紋顏色是橘子紅,提子綠……
宮娥還要整備午膳要用的物件,於是整隊出殿。這時候曹貴妃出聲:「桃紅。你若想來,隨時到我這邊殿中,我很合意你。」
桃紅便一日都在惶惶難安中度過了。貴妃被人告發私通,消息傳到了每一處角落,宮娥們嘰嘰喳喳,睜大的眼,張大的嘴,都要做出擔憂和震驚的神色。桃紅精神不好,午間回到寢室,睡在自己的床位,誰問她只說病了,心口不舒服。桃紅合着眼,半晌半晌的沒有一絲困意,她悄悄坐起身,將身子貼靠通風的窗戶,去看沒什麼好看的窗邊榆樹。
這時候有個新宮娥,抱了床褥和衣服,不聲不響地跨進這間寢室。身後跟着好幾個宮娥,她們叫道:「你叫杏子,你原先是貴妃殿裡的,她們說就是你去說的!」
桃紅轉臉看,那個叫「杏子」的宮娥嘴上塗了口脂,像顆欲墜的櫻桃,臉上的杏眼張大,很兇地瞪着那幾個宮娥:「我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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