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這一病幾乎病過了整個夏天,折磨得大家心力交瘁,好不容易病好了,一個不留神就又跑了,等賈詡找到郭嘉時,郭嘉正騎在牆頭不上不下。
賈詡氣極反笑站在牆下問道:「怎麼不跑了,是有什麼心事嗎?」
郭嘉垂下眼帘,向來帶笑的嘴角也垂了下來,他指了指高牆上的一個角說:「文和,這裡有一隻斷翅的雀鳥。」
賈詡也斂了神色,踩着牆邊的青磚翻了上去,跨坐在牆頭輕手輕腳地感受着雀鳥的氣息,還活着。賈詡微微鬆了口氣,從袖中抽了帕巾輕輕將雀鳥包在帕子裡,踢了踢郭嘉的小腿讓他下去接着。
於是郭嘉順從地從牆頭跳下去,站在底下高舉着手,接過賈詡遞來的雀鳥。
郭嘉做事向來不守規矩,捧着雀鳥大老遠地就沖荀彧的院子喊學長救命啊!
荀彧聞聲而來小心接過郭嘉手裡的小東西放在軟墊上,在院子裡找了一圈采了生藥材搗碎塞進雀鳥的嘴裡,仔仔細細擦去傷口邊緣的草灰。
郭嘉蹲在一旁緊張兮兮地問荀彧:「學長,它不會死掉吧。」
荀彧手中動作不停,輕聲答道:「馬上入秋了,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賈詡對第一次見面的小東西並沒有多少感情,但聽到這句話時還是下意識地收緊了衣袖,有些恍惚地想起一些舊事,然後他聽見郭嘉脆生生地喊:「學長——好學長!救救它,我保證、我保證……」
荀彧好整以暇地看着郭嘉問:「保證什麼?」
郭嘉咬了咬牙說:「救活它我保證三月不離開學宮半步!」
荀彧點了點郭嘉的額頭無奈地說你呀你,而後又說這雀鳥怕是從獸口裡逃食,右翅幾乎斷裂開了。
郭嘉捏着荀彧的袖子眼巴巴地撒嬌道:「那就盡力一試吧好學長。」
自救下雀鳥之後,郭嘉甚少往歌樓跑,一下學就拖着賈詡往荀彧的住處去,蹲在籠子前一看就是一下午。賈詡不明白郭嘉為什麼如此喜愛它,但也隨了郭嘉的心意,畢竟郭嘉不去歌樓,也能給他省下許多麻煩。
那隻小雀也爭氣,入秋時已能在地上走了,只是翅膀依然無力地垂着,扇動不起來。
郭嘉在小雀鳥好起來之後常常舉着它到處走,像是展示什麼稀世珍寶般給所有人看,炫耀它如此美麗,又說救下它時是如何艱辛。賈詡覺得郭嘉有寫書也有說書的天分,明明沒見過雀鳥逃生的模樣,卻描繪得那樣繪聲繪色。
郭嘉還說文和是多麼心軟地將鳥雀捧下來,又說文若醫術多麼多麼高明,卻對自己絕口不提。
小雀鳥最喜歡學宮西院的那片銀杏樹林,金黃的銀杏在深秋時鋪了滿地。雀鳥在銀杏葉上撲騰着行走,那時它已經能低低地飛行了。
賈詡曾問過郭嘉,不給小雀鳥取個名字嗎?
郭嘉邊給小雀鳥餵穀子邊說:「名字是具有意義的,它包含着一種希望和羈絆。而人一旦給動物取了名字,人與動物之間就形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契約,這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枷鎖。」
賈詡還想問,那你這樣每日陪伴它,不算是一種羈絆嗎?但賈詡沒有問出口,而不日之後他也得到了答案。
因為小雀鳥沒有熬過那個冬天。
郭嘉下學後依然同往常一樣腳步輕快地往荀彧住處跑,卻在看見空空如也的籠子時猛地愣在原地,而後推了一把隨後而來的賈詡說:「你去問一下學長,我出去找找。」
賈詡轉身出門時遠遠回頭看了一眼,稻草紮成的小窩上只剩兩片小小的羽毛,和一小灘粘稠的血跡,小雀鳥不翼而飛了。
賈詡的心不可控地慌了起來,飼養的小動物死去前總會離開主人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意識到這一點的賈詡喝停了自己,同學長說明來意後,學長迅速調了人馬來幫着一起找。
事後想起此事時覺得當初真真是少年意氣沖頭,辟雍學宮燈火通明只為了找一隻毛色漂亮的斷翅鳥雀。
賈詡一直沒有在路上與郭嘉相遇,而結果幾乎從心口跳到了喉間。
賈詡最後在銀杏樹林的深處找到了郭嘉。他坐在地上,肩頭與發間壓了許多的銀杏樹葉,他只是安靜地坐着,看見賈詡甚至還有心情笑眯眯地向賈詡招手讓他過來。
賈詡蹲在郭嘉身邊,看着躺在銀杏葉中間安靜的小雀,許久才喉間乾澀地說了句:「回去吧,奉孝。」
郭嘉很順從地點頭,起身時因為久坐而扶了一把樹幹,如同救下小雀鳥的那一天,他聽賈詡的話從學宮的高牆上一躍而下。
賈詡伸手扶了一把郭嘉,冰涼的手心穿過月余的時光重新交握在一起,郭嘉望着賈詡張了張嘴,卻又抿住了唇。
許多年後賈詡被埋在壺關廢墟下時,看見一點點殘陽從縫隙中漏下來,他回想起那隻從天際而來的小鳥雀,原來斷翅撕裂的疼痛是這樣的。
可惜那隻小小的鳥雀最後沒有飛出辟雍學宮的高牆,而三賢之一的少年郎也死在了壺關的血泊里。
只是這都是後話了。
因為沒有羈絆,小雀可以安心地死去,因為沒有羈絆,郭嘉可以不用難過。
郭嘉看上去似乎沒有因為這件事改變什麼,照常去歌樓、照常同學長們打打鬧鬧,只是偶爾會一個人在銀杏林散步,賈詡去尋人時就看見郭嘉獨自坐在銀杏樹叉上發呆,面上空空的沒有任何表情,透着與他此人完全不符的距離感。
賈詡想,郭嘉像什麼呢?郭嘉像是……是纖細的樹生長出的新芽,是垂下河岸隨風飄揚的金絲垂柳,是玉蘭樹頂最先開放的白玉蘭,是空心的枝幹,折角腐爛的白花,是令人昏昏欲睡沉溺其中的酣春,而絕不該是這樣,像一池寒冷刺骨的泉。
賈詡抬頭喊郭嘉,郭嘉低頭看來,看到是賈詡時露出一抹輕淺的笑意,他從樹上跳下來拍去衣擺上勾着的落葉,踩着枯枝朝賈詡走來,明明在接近,賈詡卻覺得面前的人越來越遠。
不許笑了,郭奉孝。
於是賈詡沒有將那對小雀鳥羽毛打的耳飾送出去,只是把它們緊緊攥在手心,同平常一樣拉着郭嘉回去。
評論 0 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