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稻收穫沒多久之後就是夏至,夏至前幾天都格外忙碌,老是幫倒忙的郭嘉倒是因此閒了下來,同樣空閒還有負責看住郭嘉的賈詡。
辟雍學宮坐落的地方盛產龍晴,還有句廣為流傳的話說:「同本地人關係如何,就看梅雨季能不能收到龍晴。」
學宮收到了許許多多擔,陳宮主背着手笑眯眯地招呼大家分發下去,臨近夏至天氣愈發熱,郭嘉卻睡在窗邊,日光從窗縫裡漏進來,鋪了郭嘉半身衣擺。
賈詡捏了一顆龍晴塞進嘴裡,酸中帶甜,還遺留着蒸騰的暑氣,是相當奇妙的口感。於是賈詡給半闔着眼打瞌睡的郭嘉也餵了一顆,卻沒想到郭嘉嚼了兩口猛地坐了起來,一張漂亮的臉皺成一團,一副想吐又不敢吐的樣子,齜牙咧嘴地將龍晴吞了下去,吐出一顆小小的醬紫色的小核。
賈詡看了看郭嘉皺在一起的臉,又低頭看了看盤中的龍晴道:「不至於吧……也不要露出一副我欺負你的樣子——!」
此時荀彧從外邊施施然地飄進來,邊指揮着人將冰塊放下邊道:「奉孝最吃不得一口酸,不必暴殄天物。」
郭嘉朝荀彧做了個鬼臉,倒也確實沒再去碰竹籃中的龍晴,只是撐着臉看着賈詡吃。
荀彧交代完後準備走,又想到什麼似的後退了兩步沖窗邊的兩個人道:「山下夏至祭典已經開始了,你們可以去看看,還有後兩日的浴蘭節不許缺席。」
郭嘉一聽荀彧允許下山玩,頓時就拉了賈詡準備走,邊走邊輕巧地喊道知道啦知道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將荀彧的話聽進耳朵里。
郭嘉和賈詡並肩走過樹林茂密的長長的山道,從山道間可以看見不遠處的集市人頭攢動,許多人擠在王母廟前拜神。
集市的中央搭着祭台,祭祀舞要在午時一刻開始,郭嘉拉着賈詡的腕擠過人群,拐進一家麵館,嫻熟地挑了位置坐下。
麵館里人三三兩兩,麵館主人探頭看了一眼隨即笑道:「是奉孝來了呀,旁邊這位公子吃什麼?」
郭嘉也笑,看了一眼身邊的賈詡道:「吃和我一樣的!」
店裡人不多,面上得也快,只是坐下一小工夫就端上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面,面上一小把蔥段做點綴,倒是牛肉摞了一小疊。店主人又回後廚去抄餅料,郭嘉吸了一口面道:「其實我覺得他夫人炒的餅料好吃。」
店主人耳朵也尖,隔着半道牆喊道:「是阿香給你炒,可安心!」
郭嘉哈哈大笑起來也喊道:「就是阿香炒得比你好吃嘛!」
賈詡也夾了一筷子面送進嘴裡,隨即眼睛亮晶晶的,好香。
郭嘉從醋罐里舀了半勺醋倒進碗裡,又給賈詡倒了半勺道:「他家的醋也香,是家裡自己釀的果子醋,甜中帶酸,比別家澀口的老醋要爽口的多,你試試。」
賈詡又嘗了一口,確實同郭嘉說的一樣,清甜帶酸的果醋中和了骨頭湯底的稠味,配上夾着餡料的小餅與酸辣味的蘿蔔,好吃得很。
吃飽後拜別店主人,郭嘉和賈詡走在街邊店鋪的陰影下,郭嘉抬手用扇子擋日光,墊着腳想找一個好地方看祭祀舞,卻沒想到好位置早被人占了。
祭祀舞不比普通歌舞來得華美莊重,卻自有一番別樣的感覺。
繁雜的巫面一露臉,梳着長辮的纖細巫女隨即轉身,善口技者坐在屏風後模擬着清脆的蟲鳴鳥叫聲。
不知名的樂器演奏着,巫女身上的銀飾隨着舞步旋轉發出清脆的響聲,無人在此時出聲,唯有樂舞在祭台中央旋轉。
巫女腹部鼓動着,似是蟲鳴發聲,又似是神降此身。
香火煙霧繚繞着、蒸騰着,燭火漫起青煙,低沉沉的聲音鼓動着,似乎是神的聲音。
巫女精瘦的脊背上繪製着巫的符號,隨着每一處肌肉的聳動,告知人們:趨福避禍,風調雨順,豐收平安。
要用火焰燒穿邪祟。
宰場附近有稱夏的活動,郭嘉本來想拉着賈詡去湊個熱鬧,卻偶遇了一隻被將要被吃掉的老牛。
賈詡的步子頓在原地,去折了一節青草,塞進牛嘴裡,柔軟的牛舌卷過青草,這一口它咽了許久。
郭嘉想起書中說,牛的眼睛是所有動物中最善良的眼睛,從前他不曾見過,如今見到,書中所說果真不假。
賈詡走時有些焉焉的,郭嘉快走了兩步伸手握住了賈詡的手說:「剛剛老牛和我說,它以為下輩子又要做牛啦,結果有菩薩給了它一根仙草,吃完下輩子就要做人咯,讓菩薩不要難過。」
賈詡看着郭嘉,看得郭嘉有些緊張的時候他突地笑了,卻將頭埋在郭嘉的肩上。
郭嘉摸着賈詡的背想,草原上的孩子呀,真是有着如樹般柔軟的心腸。
郭嘉身體不好,每逢浴蘭節時,身上的香包與五彩繩都少不了掛上一堆,除了荀彧編的之外一概不要,還得是當下最時興的花色。於是每年浴蘭節前,荀彧都要同夫人小姐們學最漂亮的花色,今年同行的人多了賈詡,荀彧自然也不會厚此薄彼。
一來二去時間耽誤了些,荀彧拎着兩個香包與五彩繩來尋郭嘉時就沒找見人,只有賈詡一人在門口擺弄着菖蒲與艾草。
聽見荀彧問話時賈詡想了想回道:「一大早就跑了,留了字條說是去山下買點東西,需要我去找奉孝回來嗎?」
荀彧搖了搖頭說不必,浴蘭節時他總是喜歡一個人呆上一會,午時沒回來再去尋人吧。荀彧又同賈詡說了些下午要做的事,而後施施然離去。
郭嘉是午時前回來的,風風火火地從外頭衝進來,腳步快得像是吹過的一陣夏風,抓着賈詡的手就套上了一串掛着小巧鈴鐺的串子。
隨後午時的鐘聲敲響,郭嘉重重鬆了一口氣說還好趕上了。
賈詡低頭,看到手腕上戴着的是和荀彧學長送來的一樣的東西——五色彩繩編織而成的手串。
賈詡撥弄了一下垂下來的長長穗子問:「這是什麼?」
郭嘉勻了口氣道:「五彩繩,藍白赤綠黃,代表着藍天、祥雲、火焰、江河與大地,等端午後的第一場雨時摘下來扔進雨里,龍王會帶走疾病與霉運。」
賈詡看着明顯比荀彧學長送來的更粗糙的做工,似乎想到了什麼,問道:「你編的?」
郭嘉不答,轉而問道:「荀彧學長呢,我今年的五彩繩怎麼還沒送到我手裡!」
賈詡沒有給郭嘉逃避的機會,伸手扣住了郭嘉的手腕,將他拉了一個踉蹌。郭嘉轉過頭,看着賈詡將五彩繩戴到他手上正色道:「你也要平安康健才好。」
郭嘉有些彆扭地轉過頭,看着窗外刺目的太陽眨了眨眼,反手拉着賈詡的手腕往外跑,跨出門檻時郭嘉喊道:「走,我帶你去荀學長那蹭吃蹭喝!」
果然還未跨進院門,就聞見了濃郁的酒香與棕香,幾位相熟的學長看上去早已醉過一場,三三兩兩的酒盞疊在一起,人卻蹲在小爐旁等粽子熟。
郭嘉拉着賈詡不滿道:「好啊幾位學長竟是吃獨食!」
陳學長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盯着粽子道:「誰讓你一早上都見不到人影。」
郭嘉湊近了頭問粽子有什麼好看的?
有學長回道:「荀學長包了彩頭呢。」
郭嘉慢吞吞地哦了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捏了旁邊的長筷伸進鍋里一通胡攪。
此起彼伏喊着郭嘉大名的怒喝聲響起,郭嘉提着衣擺三下五除二往樹上一躥,看着底下氣急敗壞的學長們做了個鬼臉,賈詡站在一旁幫也不是勸也不是,最後只得請了荀彧回來主持大局。
荀彧一臉無奈地站在樹下問:「你又耍什麼脾氣?」
郭嘉指了指酒桌喊道:「他們喝酒都不帶我,你也不管管!」
荀彧掃了一眼酒桌笑道:「好了好了,多大點事還要躥到樹上去,你下來,再喊幾個人來陪你喝。」
有了荀彧撐腰,別人也確實沒辦法拿郭嘉幾何,只得往死里灌酒,將他罰上三杯又三杯。
有學長問文和要不要來一杯,郭嘉伸了扇面扣下酒杯說:「文和千杯不醉,喝不過!」
郭嘉這麼一說,幾位倒是愈發來勁想看看以郭嘉的海量都喝不過的賈詡。賈詡也不推辭,直接拿了酒碗連灌三碗,大家觀察了一會發現確實如郭嘉所說,面色如常,毫無變化,甚至眼神都愈發明亮了。
沒了想看文和醉酒的機會,大家又想灌醉郭嘉報攪粽子之仇,結果無論是飛花令還是投壺,甚至連六博都是郭嘉勝多輸少,不斷有學長一飲而盡扣了酒杯道不行了。
但喝到最後郭嘉也有些發昏,半倚在亭柱上發呆,賈詡過來推他說粽子好了去墊一口時,郭嘉怔怔地看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輕聲道:「是文和呀……」
郭嘉的指尖沾了一點雄黃酒,輕輕在賈詡的額頭寫字,邊寫邊道:「一驅祟,二鎮邪,三願文和無病無災。」
只是郭嘉多寫了一筆,將「王」字多了一點,成了「玉」,郭嘉也慢慢反應回來笑道:「文和是玉啊,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美玉。」
賈詡伸手摸了摸額頭,那裡還殘留着濕漉漉的酒液與郭嘉指尖的熱度,被酒液抹過的地方酥酥麻麻的。
大家都清醒一些後剝了粽子蹲在廊亭邊吃,有學長還在打賭一定是自己吃到彩頭,結果賈詡一口下去就咬到了硬硬的東西,吐出來一看是一枚銅幣,賈詡舉着銅幣問:「是這個嗎?」
一看賈詡手中的銅幣,唉聲嘆氣此起彼伏,有學長喊道:「還是文和運氣好呀,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
郭嘉接過賈詡手裡的銅幣往上一拋,隨即接在手心看了一會道:「哎呀,乾卦為天,困龍得水好運交,文和最近很順利呀。」
賈詡捏着粽子又咬了一口漫不經心回嗯嗯,知道了,也不問郭嘉是如何看出來的卦象,似乎深遠縹緲的未來,暫時還沒有手中好吃的梅乾菜肉棕重要。
荀彧對賈詡吃了三個粽子的行為很開心,送他們走時用菖蒲敲郭嘉的頭道:「好好學學文和,別一天到晚盡讓我操心。」
郭嘉揮着帕子表示投降,走時回頭看見荀彧與賈詡站在院子口的樹下說話,一片枯黃的落葉飄落下來掉在賈詡的肩頭,被荀彧抬手輕輕掃去,賈詡輕笑着,眉眼彎彎地不知道說了什麼。
郭嘉想,他怎麼不對我這樣笑?
夏季多雨,下了晚學時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有人撐傘而走,有人頂着雨奔跑,吵吵嚷嚷的滿是嬉笑的聲音。
賈詡站在廊邊,看着身邊人越來越少,雨勢卻不見減小。他抱着書卷的手微微發涼,認命般嘆了口氣準備走進雨里,邁腿的瞬間卻聽見一聲清脆的文和。
賈詡抬頭,看見郭嘉撐着把花哨又艷麗的傘冒雨而來,落地飛濺而起的雨水粘在他層層疊疊散開的衣擺上,像是隨雨搖曳的月見花,美麗又張揚,他心裡卻無端升起些煩躁來。
賈詡不想理他,繼續往雨里走,郭嘉見狀快走了兩步追了上來,賈詡卻越走越快,眼見傘面又要追不上眼前人,惹得郭嘉沒辦法一把鉗住了賈詡的手腕。
賈詡被拉了一個踉蹌,手中的書差點脫手而出,他猛地回頭怒視郭嘉,透亮的眼睛裡像是燃了一簇濃烈的火,他死死盯着郭嘉一字一頓地說:「放手。」
郭嘉非但沒放,還摩挲了下賈詡腕上冰涼的皮膚,隔着淅淅瀝瀝的雨簾輕聲道:「下雨了,我知道你今日沒帶傘,特意趕回來接你。霖娘掛念你我,行至半路追上我,給我塞了這把傘。你也知我喜歡這些桃紅柳綠的顏色,生什麼氣呢?」
賈詡泄了氣,垂着眼睫也不說話,雨水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啪嗒啪嗒清脆的響,水氣蒸上來,將人都熏得昏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賈詡才慢吞吞地說了句沒有,從郭嘉手裡接過了那把傘,一同往住處走。
郭嘉轉頭打量着賈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賈詡的個子已經比他還高一些了,容貌也愈發俊秀起來,初見昳麗的臉也有了鋒利的輪廓,有些追不上文和的步子了呀。
後來郭嘉常常在雨天撐着這把花哨的傘前來,說是這樣文和一眼就能瞧見他。
也確實如此,無論早晚,每每郭嘉撐傘而來,總能大老遠就瞧見。
郭嘉有時來得早又不想進去,就站在不遠處的積水旁踩水玩。
這日午時下學,賈詡看見郭嘉蹲在草地邊不知在弄些什麼,長長的衣袍拖在地上,被雨水暈出一片片不規則的深色。
賈詡頂着雨走到郭嘉身邊問:「你在做什麼?」
郭嘉舉起一團草,赫然是由三根狗尾巴草編成麻花狀的戒圈,頂部的小穗子被編成了一隻小兔。
傘面夾在頸邊,傾斜的雨水飛濺起細碎的雨塵,郭嘉拉着賈詡的手,給他戴上了這隻毛茸茸的小兔。
但也並非次次都能預料到雨來。
辟雍學宮坐落於山脈之間,也毗鄰着幾個零散湖泊,盛夏時荷花蓮葉連綿不絕,卻又多雨,常常是上一會還是艷陽天,下一會兒就滾起雲雷,豆大的雨點砸下來。
所有人都往學宮跑,唯有郭嘉折兩片大大的荷葉,權當油紙傘來用,頂着荷葉走在田埂上,懷裡還抱着一個個新鮮採下的蓮蓬。
郭嘉偏愛在崎嶇不平的路上走,賈詡無奈地跟在身邊,伸手拉一把又踩滑的郭嘉。
郭嘉反手攥住了賈詡的手指着遠山說:「文和,蓮葉何田田呀。」
賈詡捏着郭嘉的指尖轉了個彎說:「這才是蓮葉何田田。」
郭嘉哈哈大笑起來,抓着賈詡的手在田埂上飛奔,柔軟的荷葉擋不住來勢洶洶的夏雨,被奔跑的風吹上天際也毫不在意,郭嘉拉着賈詡迎着砸在臉上的雨往學宮跑。
賈詡轉頭看着郭嘉始終帶着笑意的側臉,金玉交織的小墜子隨着動作一晃一晃的,風啊雨呀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郭嘉清脆的笑,還有撐傘趕來衝着郭嘉怒吼的荀彧學長。
郭嘉渾不在意地高舉起賈詡的手喊道:「學長!我們應天而行!」
隨即被學長摁着,一邊數落一邊連灌三碗濃郁的薑茶,說到氣急就用蓮蓬敲郭嘉的頭,於是郭嘉就往捧着薑茶小口喝的賈詡身後躲呀躲。
賈詡踉蹌着,竟也攔住了荀彧的路,荀彧挽着袖子用蓮蓬指着郭嘉道:「不許躲在文和身後。」
郭嘉探出半個腦袋做了個鬼臉道:「我有文和你沒有!」
被郭嘉攥住衣服的那片肌膚都發起燙來,賈詡想,這碗薑湯也太濃郁了些。
窗外的蝴蝶自風雨中蹁躚而過,而蝴蝶的翅膀共振了一萬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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