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來得格外的早,接連幾日都翻湧着青灰色的厚重雲層,一副風雪欲來的模樣。告示如雪花片般張貼在布告榜上,告知大家趕在大雪封山前離開。
學宮的課也緊張地收尾,一門門課程的考試更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連向來遊刃有餘的郭嘉都熬得如同行屍走肉。學宮頂上的雲層愈發濃郁了,閃爍着雨前的雲雷,卻遲遲不落。
山道的白霜愈發重了,學宮又一次發出告示,要學生們趕在大雪封山前離開。
結束課程的學子乘上馬車噠噠地離開學宮,賈詡手中的筆未停,趕在香燭燃盡之前寫完了這篇策論,偶爾目光飄散能看見郭嘉看着桌上的銅幣發呆,但考試期間也無法詢問,只要不鬧出亂子賈詡也就隨他去了。
最後一縷煙霧散去,賈詡停筆,喊郭嘉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卻見他慢吞吞地將銅幣收進袖子裡道:「來不及了。」
賈詡正想問來不及什麼?就聽見人群爆發出一聲驚呼:「下雪了!」
賈詡轉頭看向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灰暗的天際而來,不一會就將草地鋪上一層白。
郭嘉沖賈詡笑了一下道:「我們也許要在學宮過新年了。」
賈詡早有預料般地向家裡遞了信,如今真被大雪困在學宮也並未有所煩躁,只是輕飄飄地點了點頭說:「那就回去休息吧。」
聞言郭嘉伸了個懶腰道:「終於能好好休息了。」
布告欄又張貼了新的告示,告知大家在風雪未停之前禁止隨意出入山道,並關閉了藏書閣。
郭嘉在很早之前就在書法上頗有造詣,只是從不用在正途上。在潁川學堂時就模仿王家公子的筆跡給李家女公子寫酸掉牙的情書,看着王家公子被一頓胖揍還會在邊上歡呼,來了辟雍學宮後就模仿學監的筆跡寫休沐告示,騙了除學監外的所有人——因為當日只有學監上工。
但哪怕模仿了許許多多人的筆跡,郭嘉的字依然有着屬於自己的獨特風骨,同他放蕩不羈的柔弱書生形象不同,郭嘉的字跡相當凌厲,一筆一划仿佛都用上了穿透紙張的勁。
先見郭嘉的字,再見郭嘉的人,總會讓人生出些失落來,畢竟世人心中的大家都該是寒梅傲雪、高雅清貴的,郭嘉本人倒是不在意這些評價,依然我行我素。
山上的雪總比山下的更早更大些,堆至門廊的雪帶來一則休沐書,郭嘉抱着手爐一深一淺地踏雪而來,眼睛被融化的雪水泡得亮晶晶的,火紅的狐裘襯地他倒真像是雪地里的一隻赤狐。
凍得發紅的指尖扯上賈詡的手腕,冰涼的手指搭在急急跳動的脈搏上,凍得人血液奔騰,郭嘉對着賈詡大聲道:「走!荀學長攢了個局,來泥爐溫酒傳飛花!」
風雪在冰涼的晨光下呼嘯,賈詡隨着郭嘉拉扯,踩着郭嘉的腳印跟着他走。
白雪茫茫的地面上,疊着兩雙差不多的腳印,與覆蓋在狐裘之下交疊的手。
荀彧看見兩人來時笑眯了眼,廊亭里炭火燒得足,一跨過台階,雪就化在肩頭與眼睫。
陸陸續續地幾位挖酒的同窗們也回來了,刀柄敲碎封口的黃泥,輕輕一撬揭開油紙,桃花香幾乎是立刻四散開來,被熱氣蒸得未飲先醉三分。
有人拊掌大笑三聲好,誇讚道:「文若的釀酒手法果然是一絕!」
荀彧抿着唇笑,好友之間也不過分謙遜,勾着竹勺輕舀倒上一人一杯,品嘗過後眾人又是一陣讚嘆。
而此時泥爐水開,茶香味綿長,從桃花釀中破出一條孤零零的道來,混着一股特殊的清寒苦氣。
有人問起:「是什麼水泡得此茶?不似山泉清冽,也不似井水深沉。」
荀彧手中的扇面點了點從進門起就倚在軟墊上喝酒的郭嘉道:「當然是奉孝呀,夜半接了無根水送到我房裡,說是攢個局再狠狠贏你們幾把。」
眾人一聽,紛紛想起夏日詩會時郭嘉以一敵眾,最後與文和對詩連飲三杯的戰績,一時間面露難色、猶豫不決,想拔腿就走。
被點了名的郭嘉握着酒杯哼笑道:「好了好了,這次比作畫總可以了吧?荀學長院中多花草,就來一副花鳥冬景圖。」
郭嘉頓了一頓繼續道:「文和最好賞畫,眼界也定在你我之上,就由文和來當裁決者如何?」
郭嘉這麼一說,大家的興致也都起來了,紛紛問魁首的獎品是什麼。郭嘉透亮的眼珠轉了一圈,目光落在院中一棵桃樹下,拍桌道:「那棵桃樹下埋了崔學監十年的佳釀,上次與學監打賭他將此酒輸給了我,今日就來做獎,各位學長意下如何!」
崔學監的佳釀有人在學宮至及冠都喝不上一口,如今有整整一壇做彩頭,又怎麼能不爭上一爭?於是眾人紛紛喊道取紙筆來。
眾人皆不拘禮地或伏桌或伏地作畫,唯有郭嘉依然倚在軟墊上,一杯一杯啜飲着杯中美酒,目光落在廊外映着日光的飛雪上。
而賈詡垂着眸子坐在一方,幫荀彧整理着桌上散亂的瓜果點心,摸到郭嘉不知何時掉落的玉扣時,賈詡的指尖顫了顫,直到指尖溫度將玉捂暖,才下定決心般慢吞吞地將玉扣進手中袖中。
半個時辰後,畫好的畫作都被一一掛起,大家調笑着郭嘉還不動筆,是不是準備將酒拱手相讓。郭嘉這時才慢吞吞地起身,將泛着熱氣的茶水往雪地里一潑。
滾燙的茶水將白雪地燙出一條條深淺不同的凹痕,幾片綠葉夾雜其中。而後郭嘉垂眼,猛地落下一筆,大開大合行雲流水,枯枝梅從郭嘉的筆中躍然紙上,生出一點點的新葉芽尖,妥妥的一副料峭春生圖。
輸給天才,心服口服啊!不知誰說了一句,眾人含淚點頭。
隨即大家又坐下繼續喝酒,酒過三巡,高談闊論,又說起些學宮趣事,在午時前才慢慢散去。
眾人散盡後,廊亭只剩下三人倒顯得有些冷清,最勝酒力的郭嘉也伏在桌案上醉醺醺的。
荀彧拍了拍郭嘉讓他回去睡,郭嘉卻撈了杯酒猛地站了起來,酒液傾撒下來像一朵朵盛開的白梅,郭嘉搖晃着打了個酒嗝道:「世事如春將驟短,人情淡薄似秋雲。幸逢!三杯酒好言,得一朵春花常新!我郭奉孝,在此敬你們二人一杯!」說完,一飲而盡,徹底醉昏了過去。
無奈,賈詡只能背着醉鬼郭嘉回房間去安頓他睡下,荀彧收拾完殘局後派人將郭嘉的畫送至了賈詡手上。賈詡捏着畫看了許久,久到郭嘉翻了三個身才慢吞吞地將畫放下,在畫卷空白處印上了郭嘉的私章,收在所有畫卷的最下方。
辟雍山上的冬天很冷,寒氣從袖口領口無縫不入,纏在骨髓上刺得人生疼,郭嘉總是喊冷,要纏着賈詡才能安睡一會,明明屋子裡的炭火燒得那樣旺。
賈詡摸着他的發想,多情的眼睛,連閉着都是這樣勾人。
正歲新春
郭嘉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裡他走在一片迷霧中,漫漫的路好似沒有盡頭,而後路上開始出現屍骨,腐敗的白骨上掛着熟稔的信物,先是學監、霖娘、曼娘、小雀兒、歌樓的媽媽、麵館的主人,而後是學宮的學長、荀彧、以及賈詡。
但更多的是不認識的,不認識的白骨密密麻麻鋪滿了這條迷霧中的道路。
灰濛濛的天,漆黑枯萎的樹上停留着烏鴉,而後烏鴉說:「這是所有人的結局。」
郭嘉點頭,毫不意外地答道:「這是所有人的結局。」
烏鴉又說:「他們因你而死。」
於是郭嘉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熟悉的屍體。
向來漂亮的臉蛋們泛着青灰的死氣,烏鴉蠶食着屍體上的腐肉,賈詡的那把弓斷成兩節,一支箭插在他的胸口,涓涓流淌的血像蜿蜒的河流。
荀彧的手緊攥着,灰燼攥在指尖,七竅流出細細的黑血。
郭嘉問:「這是什麼樣的結局?」
烏鴉卻扇動着翅膀飛走了,捲起的風吹散濃厚的迷霧,露出建築的一角。
郭嘉看着一支箭從遠處而來,刺穿賈詡的胸膛,他從馬上跌落,失去生機。
他看着荀彧火燒文章,飲下毒酒,鬱鬱而終。
他看着火焰在整片陸地上蔓延,將所有人焚燒殆盡,火焰融化了屍骸。
郭嘉依然在迷霧裡走着,火焰蔓延至腳邊,而後天邊出現一隻碩大的血紅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着掠過地上所有東西,最後落在郭嘉身上。
烏鴉又出現了,它說:「你能看見祂。」
郭嘉從地上撿了顆碎骨向烏鴉砸過去說:「我要一個有所有人的世界。」
烏鴉撲騰着,漆黑的羽毛掉下來,怪叫道:「愚昧!無知!」
然後郭嘉從夢中醒來,看見坐在腳踏邊打瞌睡的荀彧。
郭嘉只是稍微動了動,就驚醒了淺眠的荀彧,荀彧看着郭嘉醒來終於鬆了口氣道:「你終於醒了,你燒了七天,真的嚇死所有人了。」
郭嘉露出了一個輕淺的笑道:「我又看見了。」
荀彧的臉色凝重下來,幾經思考還是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郭嘉的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而荀彧卻辨認出郭嘉在說:「所有人的結局。」
命運不會欺騙任何人。
辟雍山上不許放煙火與天燈,於是大家在雪停的傍晚下山去放,大病初癒的郭嘉慢吞吞地走在所有人身後,賈詡在他身邊跟着,手裡提了一把帶流蘇的傘。
賈詡看着郭嘉披散的發,敏銳地覺得他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變了。
郭嘉有所覺般地轉頭,看着賈詡沒有絲毫收回眼中探究意味的樣子,笑說:「文和,我不想走了。」
半山腰上松林隨着寒風嘩嘩地響,那棵枝上曾在秋天奔跑過卷尾巴的小獸。
賈詡點了點頭道:「那我們就在這看。」
郭嘉微微訝異地睜大了眼睛,而後笑眯眯地伸手去拉賈詡的手。
赤紅的狐裘就這樣被墊坐在身下,郭嘉與賈詡並肩坐在山道的台階上,學長們吵鬧的聲音漸行漸遠,隨即而來的是一聲聲破天的煙火。
清風穿道,吹動林間樹葉,滿世寂靜,又滿世譁然。
郭嘉將頭搭在賈詡肩上說:「文和,我們一輩子在一起吧。」
賈詡聽着這個問題慢吞吞地說:「好啊,如果你擅自走掉,我就弄死你。」
郭嘉噗嗤地笑了出來,伏在賈詡的肩頭笑得眼淚都從眼角滑下來,他說:「好呀,弄死我,我們就真的一輩子在一起了。」
煙火自山下盛開,映亮山道間並肩而坐的少年。
承諾如同詛咒。
時間好像愈發地快了,推着所有人踉蹌前行着。靈帝駕崩,少帝繼位,朝堂動盪,天下將分。
學宮外多了許多車架,有來拜見陳宮主的,也有人來面見一些學生。
郭嘉更多時間不在學宮了,荀彧也因為家中事務而暫時回了潁川,一時間留在學宮的竟只有賈詡。
郭嘉回來時披着一件桃紅的外衫,因為門落鎖而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疲憊地靠着亭柱。
賈詡抱着竹簡站在不遠處打量着郭嘉。他變了許多,似乎褪去了在學宮中的青澀銳利,更圓滑了些。
他試探性地喊了一聲郭嘉,郭嘉動了動卻依然闔着眼,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賈詡開了門鎖後又戳了戳郭嘉道:「進去睡。」
郭嘉開始頻繁地做夢,頻繁地看見命運因為他的決策而改變。他開始寫信,有些信遞往謀士手上,有些信遞往荀彧手上。
荀彧回來看見郭嘉時面色有些沉,郭嘉只是輕輕地朝他笑了一下。
同時郭嘉開始吸食煙葉,有想請郭嘉做幕僚的世家豪強,在郭嘉生辰時投其所好送了一杆和田青玉蓮花煙斗。
更多的學長或是入仕、或是為人幕僚,徹底搬離學宮前大家決定又再聚一聚。
初夏的詩會沒有盛夏時那般炎熱,荷花也未曾大片盛開。有學長唏噓,不過三兩年的工夫,就要與大家分道揚鑣了,未來若是敵對相見可要留條性命。
那時的郭嘉總是恍惚,似乎是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總是帶着疲倦在做事,被問起時卻隻字不提。
郭嘉趴在角亭圍欄望着碧綠的湖水想,好想跳下荷花池,討厭蟬鳴的夏天。
毒辣的太陽曬得人奄奄的,卻顯得荷花更加美麗。荷花在風中搖曳,空心的枝幹,河水泛着青色的浮萍。跳下去。
郭嘉恍然間似乎看到了一條蛇,蛇對他說:「跳下來吧,沉入水底會有你想要的答案。」
於是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郭嘉從圍欄邊翻了下去,噗通一聲掀起重重的水花。
水蛇嚇得逃竄,郭嘉沒勁地想。卻有眼睛紅紅的蛇纏上來,漂亮的紫色,紅色的眼睛,賈詡費力地將不知突然發什麼瘋的郭嘉拖回水面。
破水而出,空氣灌入胸腔,郭嘉用力地咳,幾乎要將肺都咳出來,賈詡濕漉漉的發粘在臉上,像一條條蜿蜒的蛇,於是郭嘉大笑道:「文和啊,好像蛇女呀……」
賈詡惡狠狠地擰了一把郭嘉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將濕透的頭髮隨手擼了一把,拖着他回了岸上。
郭嘉突然想起,賈詡應當是喜歡荷花的,從關外來的賈詡很少見這樣遮天蔽日的荷。
只是荷失水後枯萎得很快,每每游湖回去之後都存不了多久,於是郭嘉卡着賈詡醒來的時辰,將剛摘下來的荷花荷葉放在賈詡床頭。
賈詡一睜眼看到的就是帶露珠的粉色花瓣,他怔怔地坐起來,滿床都是,像是睡在了荷花池裡。
夏夜凌晨多蚊蟲,郭嘉的臉上手上都被咬出了一個個小紅點,像一顆顆鮮紅的硃砂,印在蒼白的肌膚上。
賈詡捏着青草膏給郭嘉一處處地擦,開口道:「下次不要這樣做了。」
郭嘉疑惑地問:「為什麼?」
以為又會得到不問自取就是偷啊云云一類的答案,但賈詡只是垂着眸子認真擦郭嘉後頸上的蚊蟲包道:「萬一你又落水怎麼辦?夜深人靜的,等你飄起來都臭了。」
郭嘉慢吞吞地哦了一聲,沉寂了一會問道:「要不要和我們回潁川?」
賈詡指尖的動作頓了頓道:「怎麼了?」
郭嘉換了個姿勢露出另一邊被咬的蚊子包道:「因為走了許多學長,陳宮主給大家批了兩個月的夏休,學長說帶我們回荀氏茶莊避避暑。」
賈詡點了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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