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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又起時
墨書 Inktalez
蟬鳴又起時
零
她停下了腳步， 凝望着那棟熟悉的房子。涓涓的水流聲傳入她的耳中，為她帶來那個夏天的遙遠的記憶。
—
蔣倩從冰箱裡取出半個西瓜。她坐在鋪在地上的涼蓆上，就着老舊電風扇的風， 用鐵勺挖着西瓜吃。老舊電視裡放着已經放過了很多遍的電視劇，但蔣倩仍看地津津有味。
從小，蔣倩就作為留守兒童在老家跟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每一年的寒暑假都是她最期待的日子，因為可以和爸爸媽媽生活一段時間。但是這一年卻沒有，因為這一年， 蔣倩高二。作為一個準高三生，爸爸媽媽勒令她在老家好好學習， 好好備考。
但是，在如此炎熱而美好的夏季，她又怎麼能安安心心的坐在書桌前一刻不停地學習呢?
吃完了西瓜， 蔣倩躺倒在涼蓆上。她閉上眼睛， 聆聽着電視裡的廣告聲， 電風扇的呼呼聲以及窗外的蟬鳴聲。
「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有好多年沒有體驗過老家的夏天了。」她想。
躺着躺着， 蔣倩就睡着了， 夢裡模模糊糊了一通， 毫無邏輯可言， 只有如腐爛花朵般艷麗的色彩在腦中迴蕩。
一覺醒來，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了天。大風嗚嗚的狂刮着， 吹得敞開着的窗戶來迴蕩。「要下大雨了！得趕緊收衣服！」蔣倩驚呼。
她如一支離弦的箭衝到院子裡， 三下五除二收了院中晾曬的衣褲。就在她踏入屋門的那一瞬間，大雨傾盆而下。整個世界都瘋狂了， 大樹也被暴雨打得東倒西歪。
蔣倩把衣服扔到涼蓆上。她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 感受着狂風的呼嘯， 大雨「噼里啪啦」的落到地上，濺起一串又一串水珠。
夏日的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過了不一會， 天空中升起了一道彎彎的彩虹。蔣倩看着那淡淡的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隱去的彩虹， 呼吸着兩後帶着青草和泥土香氣的新鮮空氣，內心的愉悅感油然而生。
「真希望可以永遠過暑假啊！真是太喜歡夏天了！ 」她默默地想。
二
蔣倩就這樣懶懶散散的過着自己的暑假。日子平靜，只是偶爾還是有些無聊。那一天，
蔣倩百無聊賴的和家裡的小黑狗玩兒，忽然聽到拍門聲。她急急忙忙跑去開門，映入眼帘的是髮小李柔。
李柔拿着一個排球， 笑意盈盈地說：「我們去玩排球吧！我一個人天天待在家裡， 無聊死了。聽我奶奶說你今年在老家過暑假，我還半信半疑， 現在看來， 我奶奶說的是真的呀 ! 」
蔣倩也高興了起來，告知爺爺奶奶後， 她就和李柔一起出了門。
她們走在樹蔭下， 躲避着那仿佛要融化一切的太陽。天空很藍， 掛着幾朵雲彩， 雲彩很白， 像是甜甜的棉花糖。
走着走着， 她們就走到了一棟別墅前面。那是一棟看起來奢華美麗的房子。別墅矗立在這裡很多年了，只是從來沒有看過有人住在裡面。
「就在這打球吧！」李柔站到別墅的影子下，「這裡太陽照不到， 沒有那麼熱。」
「好啊！」蔣倩一口應了下來。
對戰開始。李柔用盡全力發了一個球，蔣倩擺好姿勢，雙手顛球， 再狠狠地傳回去。她們就這樣你來我往的打着排球，直到球「砰」的一聲落入了別墅的小院裡。蔣倩她倆對視着， 愣了幾秒鐘。
「你去撿！ 」李柔反應過來， 朝着蔣倩喊道。
「不要不要，你去撿。」蔣倩回嘴道。
「這樣吧，石頭剪刀布， 誰輸了誰去撿。」李柔提議到。
「好吧，也只能這樣了。」
「石頭剪刀布！」她們齊聲喊到。
「耶， 我贏啦！ 」李柔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蔣倩耷拉着腦袋，慢吞吞地走到門口。「會有人嗎?真倒霉， 剪刀石頭布輸了。」她在心裡默默吐槽着。只是那時候的她還沒有意識到， 她剛剛經歷了人生當中最特殊的一次剪刀石頭布。
蔣倩本以為門會是鎖着的，她已經做好了翻牆的準備了。可是， 門竟然是虛掩着的。蔣倩輕輕推開了門：「有人嗎?」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
只有滿院的花朵靜默着，院牆上爬滿青藤，微風輕拂， 花朵與青藤就微微搖動。蔣倩躡手躡腳走進去， 彎腰撿起球， 一抬頭， 面前忽然站了一個人。蔣倩嚇得大叫一聲， 跌坐在地上。
「你是誰?為什麼進到我家來? 」一個陌生而清冷的聲音問道。
蔣倩抬頭看他。只是逆着光， 看不清他的長相。
她站起身來， 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時， 她才看清眼前人的樣子：
「我是進來撿球的，我不知道這裡有人住着， 打擾了， 抱歉。」蔣倩低下頭， 拿着排球誠懇的道歉。
「嗯。」男生回復了這個字後就轉身回到屋子裡去了。蔣倩只好拿着排球趕緊跑了出去。
那一天剩下的時間裡，蔣倩滿腦子都是， 那個男生到底是誰。
三
好奇心害死貓，好奇心也可以使一個不喜歡出門的人一反常態。為了解開心頭縈繞的問題，蔣倩一連幾天都在那棟別墅旁邊轉了轉， 但是卻從來沒有見到過男生出門。
直到這一天傍晚，門忽然開了， 裡面走出一個中年阿姨。她盤着頭髮，身着長裙， 臉上掛着眼鏡也遮擋不住的和藹笑容。
「姑娘， 要不要進來喝一杯橙汁? 」她微笑着問， 就連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散發着善意。
蔣倩臉紅了，她不知道自己這幾天的行為都被別人看在眼裡。她本想拒絕，可是一想到自己這幾天的守株待兔， 蔣倩還是同意了。
她跟在中年阿姨身後進了庭院。庭院還是上一次看到的樣子，花朵遍地， 青藤纏繞， 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
阿姨還在跟她說話：「我姓高， 你叫我高姨就行了。我啊，也不是故意觀察小姑娘你的。只是覺得呀，你跟季朗年齡差不多大， 正好可以陪他聊聊天，也省得他總把自己窩在屋裡， 對啦， 小姑娘， 你叫什麼? 」
「喔， 高姨我叫蔣倩。」蔣倩邊回答邊思索着：「季朗?是那個男生的名字嗎?」
她們穿過庭院，進到屋子裡。這棟房子的內部卻不是外觀上那麼的現代化，而是十分古樸的。木地板， 木製桌椅， 每張桌子上都擺放着一束鮮花。
「你在桌子旁坐着，阿姨去給你拿橙汁喝。等一等阿姨喲。」高姨柔聲說道，然後去廚房裡拿橙汁。
蔣倩笑着點點頭。她環顧四周，忽然看到上一次見到的那個男生正坐在落地窗前讀着一本書。
少年端坐着，手裡捧着一本厚厚的書。他的鼻樑高挺，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 神情淡然。夏日傍晚的橘紅色陽光穿過玻璃窗，映照在季朗的臉上。他的側臉輪廓被陽光暈染的朦朧而模糊。
很多年後， 每當蔣倩想起這副場景， 那一天的陽光就好像化作了一縷清風， 穿越時空的距離， 注入她的心。
高姨端着兩杯果汁走了過來：「來， 喝杯橙汁吧。這可都是我們家自己做的喲。」阿姨邊說邊遞給蔣倩一杯橙汁。
蔣倩趕緊接過：「謝謝高姨。」
「季朗， 這杯給你。歇一歇吧， 先喝橙汁再接着看。」高姨又遞給季朗一杯。
季朗放下書，伸手接過了橙汁。他微微抬起杯子， 輕輕地抿了一口， 然後把杯子放在了
一旁。
高姨說道：「你們倆啊年齡相仿， 一定有很多話可說，我就不在這打擾你們了。你們好好聊聊天哈。」
她轉身去了廚房。幾乎同時，季朗又接着看起了書。
蔣倩有些尷尬，她一直都不是一個擅長和別人打交道的人。她低着頭， 忍受着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絞盡腦汁，在心裡不斷盤算着該提起一個什麼話題。就在這時，她瞥到了季朗正在讀的書，是余華的《兄弟》。恰好蔣倩讀過這本書。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話題這不就來了嘛。
「那個， 你也喜歡這本書嗎?」蔣倩湊到季朗身邊，小心翼翼地問。
季朗抬起頭，瞥了蔣倩一眼。然後他的視線又重新落到書上：「嗯。」
蔣倩來了興致：「那咱們一樣哎！ 當時我看前半部分的時候， 簡直就是邊哭邊讀， 書頁都快被打濕了……」
蔣倩喋喋不休地說着， 可是季朗就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只是接着看書。
蔣倩見季朗一直不搭腔，也漸漸沉默了下去。氣氛又僵起來。
蔣倩又硬着頭皮待了一會。
後來她實在忍受不了了， 只好走到廚房找到了高姨：「高姨， 今天謝謝您的款待。果汁很好喝，但是我出來挺久了， 現在就先回家了。」
「這就走啦?」高姨急急忙忙擦掉手上的水。「小倩， 高姨想拜託你一點事， 你等等阿姨， 咱們邊走路邊說好嗎? 」
蔣倩有些疑惑，但還是同意了。她們並排走着，高姨娓娓道來。
「正如你所看到的， 季朗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作為他家的保姆從他一歲時就開始照顧他和他的家人了。」
「本來他們一家三口生活不知道多麼幸福！可是，他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
「他不願意跟着他的親戚們生活，堅持要自己生活。所以我就留下來繼續照顧他了。從那之後，他就越來越沉默寡言了。」
「這一次來鄉下過暑假，沒想到就遇到你了。所以， 高姨想拜託你， 多來玩， 多帶動
一下他， 我希望他可以在你的幫助下走出來。」高姨終於說完了。
蔣倩心裡打起鼓：「可是， 我怕我做不到。我是一個不擅長跟別人打交道的人。」
「沒關係，」高姨真誠地說，「只要能陪着他聊一聊，和他一起玩一玩就夠了。」
蔣燦答應了。聽了高姨的話後，她打心眼裡覺得季朗很可憐。「要好好和季朗相處呀。」蔣倩這樣告訴自己。
從這天起，蔣倩幾乎每天都去季朗家拜訪。有時也會帶些爺爺種的桃子、西紅柿之類的給高姨他們吃。剛開始季朗仍然沉默寡言，就算蔣倩在他旁邊，他也只當蔣倩不存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拒絕一切想要進入他世界的人。
直到那一次，高姨因為有事必須臨時回老家一趟。高姨早已與蔣倩的爺爺奶奶認識了，就拜託蔣倩一家照顧一下季朗。
爺爺奶奶很痛快地答應了。他們讓蔣倩飯點的時候帶着季朗來家裡吃飯， 吃完飯再送季朗回家。季朗雖然話少，但終歸是個有禮貌的孩子。
他的彬彬有禮贏得了蔣家爺爺奶奶的歡心，爺爺奶奶經常誇讚他，讓蔣倩跟人家好好學學。
晚飯後 ，蔣倩奉爺爺奶奶之命送季朗回家。看着燦爛的錦繡紅霞，蔣倩不由自主地感嘆道：「晚霞真美啊！記得小學時， 為了寫一篇作文，我還專門花了一個小時觀察夕陽落山的過程呢！ 」
蔣倩本以為這些話語還會跟之前一樣石沉大海， 卻沒想到， 這一次季朗很認真地回答了：「我也有過。」
他的聲音很清冽，像一泓清泉。蔣倩有些興奮， 她很開心地說了很多話， 季朗全都認認真真地回復了。
從那天開始，季朗不再排斥與蔣倩接觸， 他們的關係親近了許多。夏日的午後，他們常常在一起讀書、看電視或者什麼也不做，就那樣閒聊一整個下午。
漸漸的， 蔣倩發現季朗根本就不是什麼「高冷男神」，他也只是一個帶着些許傲嬌的同齡人。他的話不多，但是每次吐槽蔣倩都十分精準，蔣倩一時想不出什麼話去反駁他，只不斷地翻白眼。
高姨很快就回來了。季朗不用再每天到蔣倩家吃飯了， 但是他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面。
蔣倩家裡有一輛自行車，是她平時上學的時候騎的。季朗也有一輛。一天傍晚， 蔣倩騎着自行車出現在了季朗家門口。
「季朗，我們騎着自行車一起去轉轉吧！ 」蔣倩這樣說着，眼睛亮晶晶的。
季朗點了點頭，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車。他們並肩騎在鄉間的路上。夏日的燥熱早已散去，柔和的風吹拂着， 蔣倩覺得心情鬆快，人也飄飄然起來。
「要不要玩個好玩的?」蔣倩看着季朗， 眨了眨眼。
四
季朗答應了。蔣倩把他帶到一處高坡：「我們從這坡上騎下去吧！我小時候經常這樣干， 可好玩了。」
季朗一臉無語地看着蔣倩， 但還是照做了。蔣倩率先從坡上衝下去：「我們去追太陽啦! 」
強勁的風奮力地吹着蔣倩，她的眼前是將要落山的、像蛋黃一樣圓圓的太陽。「好玩嗎?」蔣倩回過頭看着落在後面的季朗大喊道。
她笑着轉回頭，一隻小蟲子忽然撞進了她的右眼裡。「我的眼睛！」她舉起一隻手揉眼睛， 卻撞到了一塊石頭， 就這樣摔倒在地。
「怎麼樣?沒事吧? 」緊隨其後的季朗連忙扔下車，趕過來扶起蔣倩。蔣倩坐在地上，
滿身灰塵，還在揉着眼睛。
「眼睛進蟲子了。」蔣倩說着，流了好多眼淚。
「別揉，我幫你吹吹。」季朗蹲在蔣倩面前， 拿開她揉眼睛的手。他輕輕掰開蔣倩的右眼， 然後微微撅起嘴， 對着蔣倩的眼睛吹氣。
他們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有這樣近過。「好些了嗎?」季朗問道。
太陽已經完全落了山， 四周一片昏昏沉沉的暗。在僅剩的微微的光亮中， 蔣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季朗微微皺着眉，緊閉雙唇，眼裡帶着眼鏡也擋不住的焦急與擔心。
蔣倩的心忽然漏了一拍。她忽然想躲開季朗，以避免他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沒， 沒事。」她回答着，艱難地站起身。
這時她才發現膝蓋擦破了很大一塊皮。
回去的路上，蔣倩一瘸一拐地走着。季朗一直想要攙扶着她走， 可蔣倩躲開了。她不知如何面對內心的異樣，第一反應就是遠遠躲開。
那天之後，蔣倩有好幾天都沒有去找季朗。她明白自己的心思為什麼發生變化，也明白自己對於季朗的感情已經不再是友誼那麼單純了。
可是， 她這樣一個相貌平平， 家境普通， 在班級里甚至沒有什麼存在感的人， 怎麼配得上季朗那麼優秀、那麼好看的一個天之驕子呢?就這樣慢慢遠離吧， 反正對於季朗來說，自己可能連朋友都算不上。她有些憂傷，但還是這樣堅定認為。
可季朗卻自己來了。他拿着創可貼和一些藥
膏， 在一個天還沒亮的早晨， 靜靜地來到了蔣倩家。蔣倩一醒來，就看到季朗在床前站着看着她。
「你怎麼來了? 」蔣倩心裡「咯噔」一下，「騰」地坐了起來， 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小薄被。
「你最近都沒找我，我怕你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來看看。」季朗說着遞過來藥膏，「你擦擦這個藥膏，祛疤效果很好。」
她不敢看季朗的眼睛，低着頭， 垂着眼， 只伸出手去接藥膏。接了半天也接不到。「笨蛋。」季朗笑出聲，低聲罵了她一句， 捉住她的手，把藥膏塞進去。
「你才是笨蛋呢！」蔣倩猛地抬起頭， 反駁道。
「我才不是， 是誰騎個車還能摔倒? 把自己摔成這樣? 」季朗毫不嘴軟。
「你是笨蛋你是笨蛋！ 」蔣倩說着， 伸手去打季朗。
季朗笑着躲開， 道：「今天去不去我家看書?我新買了好多書，你去挑挑吧。」
蔣倩沉思了很久， 最終還是同意了。她在心中告誡自己， 千萬不要有什麼非分之想， 就這樣做普通朋友已經非常好了。
他們的關係恢復如常。剩下的日子裡， 他們對對方的了解越來越深入， 甚至連對方的飲食口味也了如指掌。
一個午後，他們按照慣例一起看電影。看着看着，季朗卻坐在沙發上睡着了。注視着他安靜的睡顏，蔣倩才驚覺季朗的睫毛是那麼濃密那麼纖長。
「不如惡作劇一下吧。」蔣倩看着，忽然想到一些好玩的。她拿來一支褐色的熒光筆，一筆一筆小心翼翼地給季朗畫了個大花臉。
「嘿嘿， 叫你天天罵我笨蛋。」蔣倩得意地想。她欣賞了一會自己的「傑作」， 漸漸地也困了起來， 不自覺間， 她也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了過來， 發現自己身上蓋着一個薄薄的小毯子。季朗已經醒了，在一旁安靜地看書。他臉上熒光筆的而跡已經消失了。蔣倩迷迷糊糊地，對着季朗傻笑。
「笨蛋， 以為我不知道你乾的壞事嗎?」季朗把手中的書捲成簡嗔怪道，「啪」的一下打在蔣倩的頭上。
蔣倩捂着頭，仍然「嘿嘿」笑。從那天開始，蔣倩就開始了在季朗身上塗塗畫畫的生涯。
不管是畫個花臉還是用粉色熒光筆塗抹指甲，季朗都毫無怨言地全盤接受。他從不反抗，只會在蔣倩畫完之後默默地清洗掉。
他們一起做了好多事情：淋着雨奔跑、給小黑狗洗澡、一起做飯研究菜品、在晚上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有時他們也會一起逛街道上的小超市。每一次，蔣倩走在前面挑選商品， 季朗就推着購物車跟在後面。每當這時， 蔣倩總會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滿足感與平靜感。
中年心事濃如酒，少女心事總成詩。蔣倩總是默默地想，就這樣一直平靜地過下去吧！如果時間可以靜止，那麼她願意永遠停留在這個夏天。
五
可是這種平靜的生活很快就結束了。那一次打完排球之後，李柔很長時間都沒有找蔣倩玩。
這一天，蔣倩正在和季朗一起澆花， 李柔卻推開小院的門進來了：「請問蔣倩在嗎? 」
蔣倩驚訝道：「李柔?你怎麼來了? 」
她放下水壺，迎着李柔進來。「我去找你玩，你奶奶說你在這裡， 我就找來了。」李柔笑答。
「介紹一下，」蔣倩牽着李柔的手把她帶到季朗面前，「這是我的髮小李柔。」
「你好，之前我看到過你和蔣倩在路上騎自行車。」李柔微笑着。
「你好。」季朗答，卻沒有停下手上澆花的動作。
從那一天開始，兩個人就變成了三個人。但是，三個人的友情總是擁擠的。蔣倩漸漸發現，季朗在面對李柔時，總是格外的紳士有禮， 全然不像對待她那樣毒舌傲嬌；而李柔看向季朗的眼睛裡也滿是柔情。
蔣倩的話語越來越少了。她想，李柔那麼漂亮活潑，季朗大抵是很喜歡的吧。她注視着交談着的兩人， 忽覺他們是那麼的般配。
李柔很快就告訴了蔣倩她的想法。她說她喜歡季朗喜歡的很， 希望蔣倩可以幫她撮合撮合。
蔣倩開始躲着他們。無論他們邀請她做什麼事，她都會找藉口搪塞過去。蔣倩驚訝地發
現，她對於季朗的占有欲竟然那麼強。「我有什麼資格對季朗有占有欲呢? 」她黯然地想，內心充滿了憂傷。
過了幾天，還是季朗找來了。他到這裡時，蔣倩正在看電視。他站在旁邊，微微皺着眉注視着蔣倩。蔣倩用餘光瞥到季朗， 她的心跳得厲害， 可還是看着電視， 沒有理會。
他們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終於，季朗開了口：「你在生氣?」
「沒有。」蔣倩看着電視，仍然嘴硬道。
「那你最近是怎麼了?你在躲着我嗎? 」季朗伸出手， 輕輕地摸着蔣倩的頭。
蔣倩不動聲色地躲開，沒有回答。「到底怎麼了? 你這樣， 我很擔心。」季朗着急了，他站到蔣倩面前，然後蹲了下來， 注視着蔣倩的眼睛。
蔣倩與季朗對視着，還是一言不發。她皺着眉，瞪着他。季朗眼裡滿是委屈。他們就這樣對視着，又過了好一會兒。
季朗好似絕望了。他站起身，憂傷地說着：「當我跟高姨來到這裡時，我的心裡滿是絕望之情。爸爸媽媽的離開好像把我的靈魂也帶走了。除了高姨， 我抗拒一切接近我的人。
所以，剛開始， 我對你的態度非常非常差。可是你卻一直陪在我的旁邊。漸漸的， 我就被你打動了。我們相處的那麼好，我以為，我們能一直陪着對方的。謝謝你幫助我走出陰影。」
季朗轉身離開了。蔣倩保持着看電視的姿勢，心也漸漸軟了下來。可她是那麼自卑，那麼擰巴， 她常常口是心非， 隱藏起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她的自尊心很強，而這份自尊心強迫着她堅持自己的想法： 就這樣漸漸遠離季朗。
他們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見面。蔣倩想，季朗和李柔一定相處的更好吧? 李柔說不定也已經表白過了。
就連爺爺奶奶和高姨都發現了不對勁。他們問蔣倩是不是跟季朗鬧了矛盾， 蔣倩也只是說着「沒事」敷衍了過去。
人的感情就好像過山車，既然有感情的頂峰，那麼就一定有感情的低谷。不管什麼感情，都是需要好好維繫的。而在自己在手的、愛的人面前低頭，完全不是一件傷自尊的事。
年少的敏感擰巴， 在一份珍貴的情感面前是不值一提的。在人生的某些時刻， 是需要衝動一些的。可那時的蔣倩並不明白這個道理。
六
時間飛速流逝， 到了八月中旬。天有不測風雲， 一個大雨傾盆的夜裡， 爺爺突然發了病。蔣倩慌了神，她叫了救護車， 可農村路況不好，再加上暴雨傾盆， 救護車沒有辦法及時趕來。
蔣倩沒有辦法，她只能冒着雨， 跑到附近的鄰居家求助。爺爺被送去了醫院，蔣倩也跟去了。爺爺進了手術室後，鄰居就回去了，只剩蔣倩一個人渾身濕透地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
深夜的醫院安靜得可怕。蔣倩又累又困， 可無論如何也不敢睡去。她低着頭，眼神迷濛，魂不守舍。面前忽然出現一雙鞋， 她緩緩抬起頭， 竟然是季朗！
「你渾身濕透了， 感冒了怎麼辦?」季朗坐到蔣倩旁邊的椅子上，給蔣倩披上一件外套。
「你怎麼來了? 」蔣倩有氣無力地問。
「雷聲驚醒了高姨。她看到村子裡有些騷動，看到你帶着爺爺上了車。她猜到了爺爺應該生病了， 怕你沒有錢， 就讓我來給你送些錢先用着。」季朗說着，拿出一個牛皮紙袋，裡面是厚厚的一沓錢。
「不不不， 我不能要。奶奶已經打過電話了， 爸爸媽媽明天應該就可以回來了。」蔣倩連連拒絕。
「沒關係的。」季朗拿出紙， 擦着蔣倩濕透的頭髮，「嚇到了吧? 困不困?現在我在這裡守着，你先睡一會兒。」
蔣倩突然哭了出來：「爺爺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好害怕! 」
季朗把她摟進懷中，蔣倩趴在他胸口啜泣着。他輕聲安慰道：「沒事的，爺爺不會有事的。」
蔣倩哭了一會。她掙脫季朗的懷抱， 說起她小時候和爺爺的事，細數着爺爺對她的好。說着說着，就睡了過去。
季朗小心翼翼地把蔣倩的頭靠在他肩膀上。然後抬起一隻手，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蔣倩均勻的呼吸噴灑在季朗的脖頸處，痒痒的， 卻讓季朗感到心中格外的柔軟。
看着蔣倩如此傷心，季朗心疼不已。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女孩在他心中已經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季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窗外的雨仍然下個不停。他們保持着這個姿勢，直到爺爺從手術室里出來。「爺爺沒事吧?」蔣倩驚醒過來， 沖向病床上的爺爺。
幸好爺爺沒什麼大礙，只需要再住院觀察幾日。蔣倩如釋重負，重重吐出一口氣。
第二日，爸爸媽媽就回來接替了蔣倩。季朗帶着疲憊的蔣倩一起回了家。
「謝謝你。」蔣倩注視着季朗， 眼中滿是感激之情。
「沒事， 你我之間， 不必這麼客氣。快去睡覺吧，累了一夜了， 我也回去了。」他伸出手， 揉亂了她的頭髮。
矛盾後，他們的感情似乎更好了。兩人默契的絕口不提之前的事情，只想着好好把握接下來的時光。
爺爺很快也出院回家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一天，在給蔣倩家裡的小黑狗洗澡時， 季朗突然問了一個問題：「你有喜歡的人嗎? 」
蔣倩一愣。她的心快速地跳動着，要跳出胸膛似的。
「當然有啊！」她故作鎮定 ， 怕被季朗看出內心的想法而撒了個謊，「學校里的同
學。」
「哦。」季朗得到答案後就不再言語了。那一天剩下的時間他都悶悶不樂，本就話少的他在那一天更加沉默了。
蔣倩感受到季朗的沉默， 她想：「他是喜歡我的吧? 是吧? 」
可第二天季朗就恢復如初了。蔣倩感到失望， 她想， 那沉默可能只是她的錯覺。他們每時每刻都待在一起，直到夜晚也捨不得分開，因為他們都知道， 分離的日子就要來臨。
很快，就到了假期的尾聲。在季朗走的前一天傍晚，蔣倩拿着她寫給季朗的信和一個寫作本來到季朗家。
小院的門是虛掩着的， 蔣倩慢慢走近， 預備嚇季朗一大跳。她微笑着， 可笑容很快就僵在了臉上——李柔正與季朗側身對着門交談着。
她沒有出聲，默默觀察着。李柔對着季朗說着什麼， 蔣倩努力去聽， 卻聽不清。然後是季朗，他說着話， 李柔忽然靠近季朗， 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
蔣倩的心沉到谷底。她感到恍惚， 晃晃悠悠地好似站不住。李柔臉上帶着害羞的笑， 轉向門這邊：「蔣倩? 」
季朗猛然轉過身，他焦急地張了張嘴， 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蔣倩擠出一個笑容，然後拿着信和筆記本離開了小院。
她快步走着，想要把眼淚憋回去， 可眼淚還是源源不斷地落下來。她想， 幻想該破滅
了， 灰姑娘的夢該醒了。
那一天，她大哭了一場。情緒平靜下來後，她又覺得自己矯情。季朗這天下午來找過她， 可她躲在房間裡， 無論如何也不願出去。季朗只得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離別的日子終於來臨，季朗今天就要回去了。爺爺奶奶敲着門讓蔣倩出來送一送季朗和高姨。但她還是拒絕了，只在房間中不斷翻着一本書——《兄弟》，那是她與季朗聊的第一本書。
翻着翻着， 她忽然心慌起來： 如果， 這就是與季朗此生見的最後一面呢? 作為朋友， 又有什麼資格生氣呢?
蔣倩「啪」的一聲扔下書，然後飛奔向季朗家。季朗和高姨的車子已經發動了， 爺爺奶奶和李柔站在路旁看着車子遠去。
「季朗！」蔣倩朝着車子離去的方向大喊道， 可那無濟於事。車子越來越遠， 最終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這丫頭，早來一步就好了。」奶奶嗔怪道。蔣倩回頭看向李柔， 可李柔已經轉過身，往家走去了。
她失魂落魄的跟着爺爺奶奶回了家。看着寫給季朗的信，她才驚覺， 兩個月時間， 她卻連季朗的社交賬號和電話號碼都不知道。
或許這就是上天的旨意吧，他們的緣分就此盡了。就這樣吧！她這樣告訴自己。
很快就開學了， 高三時間緊迫， 蔣倩全身心投入到學習當中，已經很少想念季朗了。只是偶爾， 看到她準備給季朗的那封信時， 她會回想起和季朗一起度過的那個夏天，在凜
冽的寒風中， 遙遠得像是上個世紀。
高三住校，蔣倩一整年沒有回過老家。而在那一年，爺爺奶奶也跟着爸爸媽媽到城市中生活了， 一家人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她的人生就和其他許許多多的人一樣：上大學，畢業工作，結婚生子。她的丈夫是相親相來的。大學時家人就開始催促蔣倩談戀愛， 她都以「不想談戀愛」拒絕了。最後實在拗不過， 只能答應家人相親了。
見到丈夫的第一眼， 蔣倩就呆住了： 世間竟然會有人長得如此相像！丈夫像極了季朗。他們飛速戀愛， 結婚， 在四年前順利得到一個女兒。
那個夏天在許許多多日子的堆疊下，越來越遙遠了。
七
這一年，爺爺奶奶鬧着要回老家過年， 順帶回去祭祖。爸爸媽媽和蔣倩拗不過，只好答應回去。
回去的那天很熱鬧，許久未見的親戚們都來看望。他們都說蔣倩眼光好，找了個那麼好的丈夫。蔣倩只抱着女兒， 笑着寒暄。
在人群中，她看到了李柔。李柔嫁給了同村的一個男人， 現在已經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了。
她抱着女兒走到李柔面前：「好久不見啊，李柔。」
李柔看着她， 又看看她懷裡的女孩：「好久不見，女兒真可愛。」
「謝謝。」
李柔忽然垂下眼，表情有些異樣：「蔣倩，
我要告訴你一些事，關於季朗的。」
聽到季朗的名字，蔣倩一怔。李柔接着說下去：「我說過， 我喜歡季朗。可是在平時的相處中，我發覺季朗喜歡的是你。
我開始感到嫉妒， 看着你們在一起， 那簡直讓我想要發瘋。所以，在季朗走的前一天，我去告白了。當然，他拒絕了我， 他承認喜歡的是你。我想， 以後估計也見不到了， 就吻了他一下， 沒想到， 恰好被你撞見了。
其實走的那天季朗一直在等你，無論周圍人怎麼勸他，他都執意要等到你來。最後是我出來勸說的， 我向他保證， 會向你轉達他的意思。
他給了電話號碼和社交賬號， 讓我轉交給你。但是， 當時的我被嫉妒蒙蔽了雙眼， 就沒有給你， 實在抱歉。」
蔣倩呆住了，她的眼裡浮起一層薄薄的淚。但她還是鎮定了下來：「多久之前的事了， 你不說，我都忘了有這個人了， 沒事的。」
「真的嗎?」李柔急切地追問， 她接着說下去「那就好，這麼多年， 季朗每個周末， 每個假期都會來這裡等你，我還見過他幾次，看着他那個樣子，我不曉得有多愧疚， 現在好了， 我心裡的負擔呀， 終於放下了……」
李柔還在絮絮叨叨着，蔣倩已經聽不進去了。每個假期?那麼現在……
蔣倩避開人群，拉着女兒緩慢地走向小院。那個夏天，她曾無數次的走過這條路， 只為了尋找那個少年。
越靠近那個小院，蔣倩的心就跳得越快。終於， 只隔着一座橋了。蔣倩拉着女兒， 停住了。她聽着涓涓的流水聲， 零散的記憶漸漸
拼湊起來， 湧上心頭。
她讓女兒在門口等着，鼓足勇氣， 打開門走了進去。在這個冬季，夏季的花朵藤蔓都已死去了， 小院內一派荒涼景象。
有人從客廳走了出來， 蔣倩抬起頭——
與記憶中相比，他高了一些， 也更清瘦了，臉上稜角也更加分明了。但蔣倩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是季朗。
透過金絲邊眼鏡，蔣倩看到他眼中的不可置信。「好久不見。」蔣倩含着淚，率先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季朗眼圈紅起來，他發着抖， 一步一步地緩慢走向蔣倩，「真的是你嗎? 」
「真的是我。對不起， 我來遲了。」蔣倩注
視着季朗，微笑着。
他們注視着對方， 仿佛天地萬物皆已消失，只剩下他們。
「媽媽。」門外的女兒怯生生地喊。蔣倩回過神來。她拉着女兒的手，帶她到季朗面前：「我女兒。來， 叫叔叔。」
「叔叔好。」女兒甜甜地喊了一聲。
「你好。」季朗的聲音顫抖着。
那一天，他們聊了很多很多。但他們都明白， 一切都已經晚了。蔣倩想， 如果那時自己不那麼彆扭擰巴， 一切會不會不一樣?但那也只是想象了。現在，她有丈夫有女兒，這些是她的家人， 更是她的責任。
命運就是如此殘酷，陰差陽錯間， 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抬起頭， 看着霧蒙蒙的天
空： 恍惚之間， 小半生已悄悄溜走。
尾聲
季朗從沙發上醒來。他看到了沙發上熟睡的蔣倩，她的手中還拿着一支熒光筆。
「一定又在惡作劇了。」季朗這樣想着，輕輕拿走她手中的熒光筆。
去衛生間洗掉印跡後， 季朗決定報復回去。他拿起剛剛的熒光筆， 準備畫花蔣倩的臉。
筆尖慢慢靠近， 他卻愣住了： 蔣倩閉着眼睛， 臉色緋紅， 伴隨着均勻的呼吸睡得很熟。
好可愛。
季朗收起筆，緩緩靠近蔣倩。他摘下金絲邊眼鏡， 小心翼翼地吻向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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