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洪波導師最後這句話成了我這一夜令我無法入眠的夢魘,我記得我一直在輾轉反側,等到我聽到窗外的鳥鳴我才有了模糊睡着的印象,等到我醒來時,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半了。可即便是今天的晴天,我的心情還是如昨天那般糟糕,我沒有去軍方安排的辦公室,而是徑直走到了生活區裡的池塘邊,看着池底向我游來乞食的金魚。
「我只是一個學生……」我在告訴自己,我根本不需要去承擔這麼多沉重的思考,我只是一個學生,沒有必要為了這些所謂關乎人類大義的事所困擾。可是良心上,我也逃不過它的譴責,我雖然是一個學生,可是我畢竟也是世界上少數研究宇宙弦生命這種在他人眼中是「假大空」的學者。
我將手裡的饅頭撕下一小截扔進了湖中,看着金魚們的大嘴一張一合爭搶着食物。我很好奇這塊饅頭會落入哪只魚的口中,可是我的影子嚇到了它們,尾巴一甩,濺起的水花消失在了波浪中後,饅頭塊也不見了。我又撕下一塊饅頭塊,扔進了湖中,就這麼持續了約莫五六次,我的視線已經模糊了起來,神思飄向了遠方。我好像發現自己就是這塊饅頭塊,但是我又不知道從何處證明之,直到另一個不屬於我的手出現在了視線中,我才清醒過來。
「摸魚呢。」廉洪波導師出現在了我的身邊,「一上午沒看到你,過來放鬆倒是找到你了。」
「我才出門呢,昨晚沒睡好。」我尷尬地笑道,「能留給我睡個好覺的機會不多了。」
「確實不多了。」廉洪波導師說,「剛剛批示已經下來了,要求我們在金星被穿透之前阻止一切惡化。」
「怎麼阻止?」我的表情應該看上去很慘澹,因為廉洪波導師的眼神里有一絲驚訝,「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連它是否真的是宇宙弦維度的文明都不能絕對肯定,拿什麼阻止?」
「你從來沒有這麼悲觀過,這不是你,峰奇。」
「不,這就是我,從我母親去世之後就一直都是了。」
我想告訴廉導讓我自己待一會,但是他不依不饒地牽起我的手,他那粗糙的手心有着厚實的安全感,他的大拇指撫摸着我的手背,看着湖裡爭食的金魚說:「我知道你無法釋懷,但是現在時代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才,這是命運,而如何權衡,是你的一種選擇。」
「讓我權衡命運的註定性和生命的隨機性嗎?」
「差不多, 就像……」他也扔了一小塊饅頭在湖中,「就像水裡的饅頭,入口是註定,入誰之口是隨機。」
龍將軍在晚上時通知了所有工作人員,明天將對接武裝飛艇的主要研究人員團隊,合併為一個完整的大團體,目的就是和時間賽跑,在金星被穿透前將「北京T-1」武裝飛艇送往太空。這一天傍晚我又一次在天空看見了那雙眼睛,只是這次眼睛很小,不像是在之前在地月距離之間出現的,我前往觀測中心了解,根據月球基地發來的錄像,這次這雙眼睛確實不在地月之間, 而是去到了天王星與土星之間,像是在觀察炮管延伸的進度。「目前我和廉洪波教授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那個戴眼睛的文官在大家面前說道,「那就是這個生命在拿整個太陽系做某種測試,它利用了『七星連珠』這一特殊天文現象,準備用這兩根炮管將所有太陽系的行星給串起來!」
「這麼一說,我他媽感覺這東西多少是閒得蛋疼。」一個軍官叉着腰罵道。
「現在所有解謎的希望就在武裝飛艇身上了,」廉洪波導師說,「我給了很多關於宇宙弦的信息於你們,明天開始對接工作後,一定要無條件配合他們的需要。聚變引擎還是剛剛成熟的技術,尤其是現在我們尚未確定真正的目標點,對整個機身所需的多種混合發動元素的要求是非常嚴苛的。」
「還有一點。」龍將軍補充道,「明天開始篩選登艦人員。」
踏往宇宙的征程開始前的最後一夜, 我在軍事基地的床上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回到了小時候,那時陽光燦爛的盛夏,我用手抓住了一隻黃蝴蝶,小時候淘氣的我想將它的翅膀活生生扯下來,就在我準備動手的時候,我的母親走上來,誇讚道:「奇奇居然抓住了一隻蝴蝶,我的崽崽真棒!」但是當她看到我一隻手揪着蝴蝶的一隻翅膀,準備將其撕成兩半,立刻止住了我的頑劣,她放走了這隻我費了好大的勁抓住的蝴蝶,我想哭鬧,但是這一次她沒有安慰我,而是正經教誨我:
「奇奇啊,尊重生命,這是一個文明人應該有的基本素養。」
我站在小時候的自己和那時的母親身後,看着自己哭哭啼啼地被母親拉走,母親將他抱了起來,準備給他買顆糖吃。黃蝴蝶在我耳邊撲騰着,我能聽見翅膀扇來的風聲,從左耳開始,風聲逐漸飄去了右耳,最後黃蝴蝶也消失在了我的感知中, 我盤腿坐在草坪上,周圍除了芳草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在等待夢醒,等待母親帶着他歸來的那一天。可是當我在夜色中睜開眼,我才想起這個奇蹟永遠不會再發生了。我不得不承認,這一夜我甚至不如昨夜安穩,我寧願醒着過完這一夜,因為在淚眼中我總是能看見母親的身影在黑暗中閃爍, 就像遠方的星星。記得凌晨三點半的時候——我特意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我像是着魔了般,伸出手向窗外掛着的上弦月抓去,我當時是那麼真切的覺得自己能夠抓住它,可是當我五根手指握住了彼此而非天邊的月,邊緣的崩潰終究傳導到了自己的心中,我掩面啜泣起來,儘管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哭,是為了母親,還是為了我為了母親而讀的,在他人眼中毫無意義的博士專業,還是我相信奇蹟發生而卻一次又一次看着希望破滅後的悽美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天上有雙眼睛,如果那是母親的在天之靈,我想回到小時候,牽起曾經的自己指給他看,我們共同的母親。
第二天我按時來到約好的地點, 不知何時布置好的場地上擺滿了坐席,會晤廳上掛着橫幅,歡迎為艦體升空做準備的研究團隊。他們部分屬於軍方的研究部門,部分則是隸屬於其他部門的物理學家以及他們自己帶的小團隊,一共有近一百多號人。我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躲在廉洪波導師身後,以為能進入這個團隊恐怕都是學術界的傳奇,誰想當一個女性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並發出了一聲喜出望外的叫喊時,我才知道是我太看不起自己了,「峰奇?你在這裡啊!」此時的朱琳穿着黑白西裝,衣冠楚楚,筆挺而優雅,雖然她和我一樣還是博士生,然而她帶給我的氣場完全不輸那些頭髮半白的老教授。
「這也太巧了!」我也驚喜道,「看來你研究的東西可不止一塊集成電路。」
「我是我們導師帶的團隊裡的,不過,我確實是最小的那個,而且確實不止集成電路。」朱琳驕傲地說着,我們倆作為兩個團隊裡最小的兩個晚輩,握手也便意味着寒暄禮節的結束。
「首次見面會,我想不必我多說了,大家應該做什麼,都心知肚明。」龍將軍發言道,「看上去我們還有時間,但是只有我們知道我們浪費時會間帶來怎麼樣的毀滅性後果。聯合國已經將此次計劃列為『一級行動』,所以與我們合作的不只是在場的諸位,全球都在配合我們的行動,放手去做吧。」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到來的研究團隊裡不止有中國人,有將近一半的人是來自其他國家的,歐洲、美洲、拉丁、非洲裔的各色面龐都相繼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而每個人都拿到了來自聯合國提供的同聲傳譯翻譯器。而他們的能力也讓我嘆為觀止,當艦體結構全息投影圖投射下來後,每一個團隊都得到了自己的任務,僅僅一小時後便紛紛開始了行動,效率極高。望着大型實驗基地里忙碌的身影,我沉浸在驚嘆里無法自拔,但是也有一段時間,我在尋找朱琳,直到廉洪波導師拍了拍我說道:「走了,這不是我們待的地方。」
「我昨晚又看到它了。」我想起來,告訴他道。
「是的。」廉洪波點頭,「這才是我們的方向,所以龍將軍讓我問問你,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什麼?」
「你願意,或者,你敢登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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