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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還不走啊？」副校長陳連慶停在我辦公室門口，一邊摘下金絲邊眼鏡放入西服外口袋，一邊問我。
「下午不是要去趟教育部嗎，我準備一下材料，你先回去吧。」我說，在他揚了揚眉，打算離開時，又匆忙補充一句，「見到你嫂子，跟她說一聲，再過半個小時我就回去了，讓她不用等我。」
陳連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行，你趕緊的吧。」
看看，我的名譽就這樣被宋月桂貽害殆盡。
我起身關上辦公室的門，走到文件櫃前，取出奧數比賽的訓練試卷，將答案和講解單獨抽出來，放入柜子深處，而後又將試卷放回原位，回到椅子上，興奮和期待充斥了大腦，我忍不住晃起腳尖，皮鞋撞在地板上，噹噹響。
過了幾分鐘，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寥落，我翻起袖口，看了看表，十一點四十分，距離放學還有二十分鐘，太漫長了。
篤篤篤——
「誰啊？」我很焦躁。
「校長，我是五年級三班的許小然，李老師說讓我過來拿奧數資料。」
是她！我激動地險些從椅子上掉下來，扯了扯尚算平整的西服，挺胸，收腹，拿起筆，一板一眼地謄抄着教育部發下來的會議概要，「進來吧。」聲音竟有些顫，希望她沒注意到。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一隻套着白帆鞋的小腳，探路似的，先露出頭，而後是整個身子。她扶着門把手，站在那兒，目光落在我的頭上，我不由得擔心起來，日漸稀疏的發量讓我變成了一個愚頑可笑的禿頂，她會討厭這一點嗎？
「杵在那兒幹什麼？進來啊。」我擱筆，笑着看她，「關上門，我在工作，需要安靜。」
她點了點頭，關上門，往前走了幾步，兩手背在身後，長發披在肩上，一襲鵝黃色碎花裙，那麼文靜，那麼美好，我以長者的姿態端詳着她，嗯，面色發黃，看來她確實病了，「你昨天沒上晚自習？」
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小小的嘴巴微張，似乎有點驚訝，「是，我肚子疼，請假了，李老師知道的。」
「去醫務室了嗎？」我走到會客沙發前坐下，她隨之轉了個方向，面朝我，低下頭，「去過了。」
「那就好，」我說，「你爸爸來找過我，說了你的情況，新換一個環境，不適應是肯定的，要跟老師同學多交流，生活上遇到什麼困難，可以去找你們李老師，也可以來找我。」
「嗯，謝謝校長」
我聽不出她的情緒。
「學習怎麼樣？進度跟得上嗎？老師的教學方式能接受嗎？」
「能」
真是一個內向的孩子啊，「那就好，」我努力思索恰當的話題，也許太緊張，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有興趣參加奧數比賽嗎？」
這真是一句廢話！
「有」她一直望着地面。
我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手擎住她的肩膀，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人要自信！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要顯得理直氣壯，明白嗎？」
她被我嚇到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愣了幾秒，「明白了」
我放開她，走到文件櫃前，借着拿資料的機會，長長地吁了口氣。
天知道，我剛才絕對是一時衝動，腎上腺素直衝腦際，導致我現在手都在發抖。
「你先做，做好了拿過來，我給你對答案，不懂的地方空着，就當成一場正規考試，在限定時間內完成，不要和別人商量，因為考場上，沒人會指導你。」我嚴肅地說。
「嗯」她接過試卷，嚴肅地點點頭。
「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
「好，先回去吧，有問題隨時來找我。」我不免遺憾地說。
回到家，毛毛在院子裡跳來跳去，見到我，興奮地撲過來，我將它抱起，使勁地搓揉着它蓬鬆的毛，我太激動了，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亟需發泄。
「今天這是怎麼了？」宋月桂倚着門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往常你可都是不碰毛毛的。」
我眼皮一跳，放下毛毛，不去看她的臉，「這次市里所有小學進行期末聯賽，學校得了第一名，我能不高興嗎？」
「哦，就這個呀。」她意興闌珊，邁下台階，摸了摸頭髮，「你看我今天有什麼不一樣？」
我打量着她，黑髮變成了暗紅色，捲成小捲兒堆在腦袋上，她又整天呆在屋裡，皮膚白膩，這麼一看，活像一隻烤焦了毛的白豬，滑稽極了，「染頭了，還燙了。」
「你覺得怎麼樣？」她期待地望着我的眼睛。
「挺好的，」我敷衍道，「但你是職工家屬，是不是該注意點影響，弄成這個樣子，搞得咱家像開發廊的。」
「開發廊的怎麼了？至少人家迎來送往還有個說話的······」
瞧瞧，又來了，舊詞重提，無窮無盡。
「行了行了，」我扣住她的肩膀，往屋裡走，今天我有足夠的耐性，不跟她爭執，「午飯吃什麼？」
吃過飯，我躺在床上打算午休，宋月桂扭着腰肢走進來，眼角含春，掐着細音兒，「老劉啊——」
我一個激靈，就知道又要交公糧了。
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虎的女人是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但誰讓老子今天有興致，我猛地爬起來，一把將宋月桂撲倒。
她在我身下，許小然在我眼中。
十分鐘後。
「老劉，我們要個孩子吧。」宋月桂伏在我的胸口，虛軟地說。
孩子——頓時，心情如退落的潮汐，從飄飄欲仙的雲端墜到最深的谷底。
我坐起來，從床頭柜上摸到煙，點燃了，狠狠抽上一口，或許是尼古丁太重，壓得我心口直疼。
孩子離我太遠了，遠到他花了二十年的時間，也沒能投生到宋月桂的肚皮里。
宋月桂與我懷有同樣的心事，她收起腦袋，埋進被褥里，低低地嗚咽起來。
我望着窗外的梧桐，淡紫色的花瓣夾雜在巴掌大的綠葉中，搖搖顫顫，低垂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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