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樹生從自家屋裏走出來,經過門前的青石板橋,沿著水滁和池塘中間的小路,走到村西頭,經過拱形橋,朝白翠芬家走去。
剛走過西頭的拱形橋,還未走到白翠芬家門口,就聽到一聲狗叫,是白翠芬隔壁家的那條大黃狗,剛叫了一聲,看到上前的人是青樹生,它的熟人,它立刻停止了叫聲,咬著尾巴走了。
聽到一聲狗叫,坐在家門檻上發呆的安少傑就知道是青樹生來了。
為什麽他每次都要晚上偷偷摸摸地來我家裏?
安少傑蹭地站了起來,站在門口中間,雙手握著拳頭。
是的,青樹生的行動太給人偷偷摸摸的感覺。
從他家出來,原本不需要經過村東頭的石板橋繞到村外,在通過村西頭的拱形橋繞進白翠芬的家裏。他原本可以經過村前幾戶人家的門口後,直接到達白翠芬家裏,可是,自安炳文過世之後,他就一直繞道而行。
他的這種行為方式的改變,太給人偷偷摸摸的感覺。
本來,在安炳文過世前,關於他和白翠芬之間有不正當關係的謠言,就一直在村裏暗暗地流傳。
好吧,如今安炳文沒了,每次來白翠芬家,青樹生總是偷偷摸摸地,像做賊心虛一樣,使得流言更加直白而又公開化了,不再像以前那樣隱秘,隱晦。
“哼!看,那位又去那家。”鄰居幾家門戶大開,早就看到了黑暗中青樹生的影子正朝白翠芬家走去,他們都探出身子,或找各種事由,走出戶外,站在門口張望。
“哼!看平時兩人都一本正經的,一到晚上,那位便往她們家跑,還繞幾個彎,有必要嗎?誰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誰看不到?又不是瞎子啊。”
回到屋裏,他們就對家裏其他人牢騷一番,也不避諱自家裏的小孩,所以白翠芬和青樹生之間有不正當的關係,不僅劉家村的大人們都知道,劉家村的小孩們也懵懵懂懂地領略了一些意思。
所以,那些小孩平時都很少跟安少傑和少敏玩,尤其是少傑,因為他似乎更加不願意跟他們玩。
其實,不需要大黃狗的叫聲來提醒村裏的人,青樹生又去了白翠芬的家裏了。
青樹生剛一出門,劉秀珍罵罵咧咧的聲音早就從他們家的窗戶裏傳出了很遠。
之前聽到劉秀珍在家裏謾罵青樹生的聲音時,安少傑還安靜地坐在門檻上,因為劉秀珍的謾罵有時候可以阻止青樹生來他家。
但,聽到狗叫後,安少傑知道,顯然今晚劉秀珍的撒潑也沒能阻止住青樹生。
這讓安少傑心裏徒然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憤怒、恥辱和反抗意識。
他緊緊地捏著拳頭,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
你要偷偷摸摸,索性就不要讓自家人知道,尤其是不要讓你們家那個潑婦女人知道便是。你倒好,做著偷偷摸摸的樣子,卻讓劉家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人都知道。你不是居心不良,居心叵測,還是什麽?你這不是誠心要在劉家村的人前人後羞辱孤兒寡母?
不,不僅僅是劉家村,劉家村鄰近幾個村寨,甚至整個片區的人,大概現在都知道他的恥辱。
黑暗中,安少傑憤怒地瞪著正朝他家走來的高大黑影。
青樹生一邊走著,一邊低頭用手抓饒著自己的後腦勺。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現在變得這麽畏畏縮縮,偷偷摸摸。
以前,安炳文在世的時候,雖然村裏也傳著他和白翠芬之間的閑言,但那時,他害怕過什麽?畏懼過什麽?避嫌過誰?那時,他心裏多麽坦蕩。以前,劉秀珍罵他,阻止他的時候,他多麽理直氣壯。
可是現在,他膽怯了,他有所顧忌了。
難道現在他真的是做賊心虛了嗎?難道現在他心裏不坦蕩了嗎?
不,不是的。
現在,他之所以膽怯了,有所顧忌了,是因為他不想給她帶來麻煩和困擾。
現在,他隻想保護好她。
他以為,隻要他避避嫌,人前退讓一下,會為她換來一個安寧。
可是他不知道,有時候,很多事情並不會因為你的隱忍和屈迎,別人就會息事寧人。
流言更是如此。
以前,白翠芬剛嫁到劉家村時,劉秀珍對白翠芬也還是很好,跟她常有走動,白翠芬家有什麽事情,她都會過來幫忙。
可是,自從少傑二歲時,安炳文得了病,身體不好,常年臥床不起,村裏便開始傳著青樹生和白翠芬有不正當關係的閑言碎語。
起先,劉秀珍還不是很在意。
後來,傳言更甚更公開,甚至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都被人說得有鼻有眼,劉秀珍便開始信了,便不再和白翠芬交好,也不讓青樹生去他們家走動和幫忙,還經常在家裏為此事和青樹生大吵大鬧,甚至連帶著對白翠芬指桑罵槐地進行謾罵。
劉秀珍是一個很會鬧事的人,她吵架和謾罵人的時候,從來不避諱什麽,每次和青樹生吵架幾乎都要弄得全村老少人人皆知。不僅如此,甚至劉家村左右隔壁村莊和寨落,也幾乎是人人皆知。
所以,經劉秀珍幾次公然地大吵大鬧和謾罵,青樹生和白翠芬之間原本沒有的事情,卻成了所有人默認的事實。
但那時,青樹生從不避嫌什麽,因為畢竟那時炳文還在世,並且炳文信任他。
那時,每當青樹生來到他們家,聽到他身後劉秀珍的罵聲時,炳文總會用歉意地眼神望著他,對他說:“樹生哥,委屈你了。”
然後,又轉身,拉著白翠芬的手,“翠芬,委屈你了。”
每當這時,白翠芬的眼裏總是含著淚,心裏感激安炳文對她始終如一的信任。
白翠芬是這樣,安樹生亦然。
那時,每當看到安炳文對他信任的眼神,以及白翠芬純淨清亮的雙眸,青樹生心裏便暗暗發誓,為了安炳文對他的信任,為了白翠芬對他純淨的感情,無論他心裏對白翠芬有多少愛意,他會永遠將那些愛意深埋在心底,坦坦蕩蕩地做一個關愛她,照顧她的父兄。
所以那時,他心裏充滿了一種大無畏的,心底無私天地寬的崇高精神,他不在意別人的眼神,不在意別人的言論,固執地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可是,現在他害怕了。
他害怕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心裏不再像以前那樣無私天地寬,而是,現在他必須為她考慮得更多,他需要考慮她的感受。
所以,他不再是原來那個隻要自己認為是對的,便不管不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一意孤行的人。
為了她,他變得在意別人的眼光,變得小心翼翼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越是小心謹慎,關於他和白翠芬的流言傳得越發神秘。
這些流言帶給其他人的隻是茶餘飯後的笑料,帶給青樹生和白翠芬的可能也隻是困擾,或許也有些傷害。
可是,對於幼小心靈的安少敏和安少傑來說,這些流言卻像一根針,不時地紮著他們的心。
尤其是安少傑,他個性強烈,敏感,自尊,那些流言更像一把刀,在夜深人靜,或者每次看到青樹生時,那把刀就朝他的心髒狠狠地捅。
所以,當青樹生的身影在橋頭剛剛出現時,他便像條件反射一樣,猛地站了起來,跨出門口一步,站在台階上,兩腳微微叉開,身子挺立地站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不遠處慢慢走來的青樹生。
“少傑,這麽晚你站在這裏幹嘛?”走到門口,青樹生望著少傑,但見他小手緊握拳頭,眼睛直愣愣地望著他。
近幾年,這小子每次看到他,像對待仇人一樣,雖然他隻是一個小孩,青樹生心裏也沒有將他的這個敵對態度太當回事,他心裏甚至想,隻要他和白翠芬之間是清白的,等他長大了明白事理之後,會改變對他的態度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他仇恨的目光,青樹生心裏便有些發怵。
這小子可不像他阿爹、阿娘那樣柔軟,和善,目光裏隱隱含著一股狠勁。
哎!但願他將來能利用他的這股狠勁為安家發奮,但千萬不要用在對人上就好。
安少傑沒有回答青樹生的問話,卻將兩腿叉開更大了,雙手伸展開,放在兩邊的門框上。
顯然,他是要攔住青樹生,不準他進他們家的門。
“少傑,你這是幹啥?”青樹生輕輕地嗬斥了一下安少傑。
少傑依然不理會他,眼睛反倒瞪得更圓了,牙齒咬得更緊,一副要跟青樹生抵抗到底的樣子。
青樹生瞪著少傑,站在原地和他僵持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青樹生抬起手,抓住少傑的一隻手,想將他推開。
少傑一把抓住青樹生的手,伸嘴就要咬他。
“少傑,你幹什麽?”身後突然傳來白翠芬的一聲斷喝。
安少傑回頭望著白翠芬。
白翠芬走上前,掰開少傑的頭,輕輕拿開安少傑支撐在門框上的手。
雖然極其不願意,但看著白翠芬慍怒的眼神,安少傑慢慢低下他倔強的頭,盯著白翠芬的眼神也變得溫和了。
他將手慢慢放下,又慢慢地站到一邊去。
青樹生望了一眼安少傑後,便走了進去。
白翠芬搬過一條凳子,用雞毛彈子彈了彈,便請青樹生坐下。
“樹生哥,這麽晚過來,有什麽事情嗎?”白翠芬端了一杯茶,遞給青樹生,客氣地問道。
此時,站在一邊的安少傑又捏緊了他的小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
白翠芬和青樹生幾乎同時轉過頭,望著安少傑。
“少傑,去房間裏看看姐姐在幹什麽?然後去廚房燒點水,你跟姐姐兩個洗了睡覺去。”白翠芬對安少傑吩咐道。
安少傑沒有聽白翠芬的話,反而突然轉身,一下衝進了茫茫的黑夜裏。
“少傑!”
白翠芬對著門口喊了一聲,片刻之後,又回頭對著青樹生尷尬地笑了笑,“這孩子,這幾天情緒一直不對,不知道怎麽回事?”
青樹生笑了笑,“沒事,小孩子都這樣,有些頑皮是正常的。”
說到這裏,青樹生頓了頓,接過白翠芬遞給他的水,喝了一口,說道:“弟妹,少傑已經7歲半了,過了上學的年齡了,新學年馬上要開學了,你不打算送他去上學?他可是安家留下的唯一男丁,安家一向是崇尚讀書的。”
“哦,我想過這個事情。”聽了青樹生的話,白翠芬愧疚地低著頭,“可是……”
“可是什麽?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馬上開學了,別人家的孩子都背著書包上學,而他不能去,讓他怎麽想?孩子心裏肯定難受。”
青樹生說著,便從上衣的口袋了掏出一卷錢,遞給白翠芬,繼續說到:“這些錢,你拿著,明天就帶少傑去學校報名讀書。”
“這……”白翠芬將還沒有伸出來的手,往後縮了一下,“這怎麽行,這……樹生哥,這錢我不能拿,少傑讀書的事情,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你一個婦道人家,哪裏去想辦法?難道借我的錢,就不是辦法?”青樹生有些生氣,將錢塞到白翠芬的手裏。
“這,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白翠芬手裏拿著青樹生塞給她的那卷錢,囁嚅地說道。
“不是這個意思就拿著,等少傑和少敏將來長大了,有條件了,再還給我,說不定那個時候,我還需要你們幫忙呢,你看我們家那個家偉,哪有你們家少傑一半的好。”說著,青樹生低下頭,歎了口氣。
“樹生哥,孩子都還小呢,哪能現在就做出判斷來,少傑這孩子倔強,個性太強烈了,我還擔心他呢。家偉像你,腦子靈活,性格開朗樂觀,這樣的孩子才好呢。”翠芬搬過一條凳子,在青樹生的身邊坐了下來。
“哎,家偉其他方麵都還好,我就是擔心他性格像她媽媽,浮躁,沉不住氣,耐不住性子,怕將來要吃虧啊。青嵐也是,要是像少敏這樣沉穩安靜,我也就放心了,女孩子性情要柔和一點,可是她,心裏倔強著呢,這點倒還跟你們家少傑相像。哎!”青樹生拍著膝蓋,搖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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