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言踏上老房子堂前的青石板時,感覺恍若隔世,一股熟悉感湧上心頭。
這所老舊的房子和記憶中的差距並不大,就連院落里的葡萄藤爬山虎都和以前一樣纏繞在葡萄架上,只是經過多年的生長更加茂盛了。可以想象,夏天的時候這片蔭涼的小院子中央一定會掛滿了沉甸甸的葡萄。
自從祖父去世後,家裡一直僱人定期來這裡打掃,再加上顧言也提前知會了他們自己會來這裡小住幾天,因此這房子除了老舊一點,倒也很乾淨。
顧言繞到房子後面的小山上,這裡是兩座並列而起的墳墓。那裡原本是祖母的墓碑,祖父作古之後,父親按照他的遺願,便也將祖父葬在了祖母身旁。
身下的黃土地長眠着這兩位至親長輩,顧言感覺有些親切,一股悲愴之感又湧上心頭。
他親自給石砌的墓碑旁除了草,放下兩束花才離開。
在顧言前往老屋的航程中,李醫生卻並沒有閒着,他按照之前的討論調查了這一陣子以來父親的行蹤和信件往來,結果顯示,在顧言回來之前,父親曾有過一次異常的出行,他無緣無故地來到了一個東方的偏遠漁村,但是具體做了什麼便不得而知了。
以父親的身份,來到這樣的窮鄉僻壤顯然不可能是心血來潮,更不用說選擇了這麼一個湊巧的時間,聯想到父親對自己態度的轉變和誘導記憶的行為,顧言幾乎可以斷定,父親一定是在這個漁村里發現了什麼。
顧言揉了揉額頭,看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了,今晚就先住在這裡,有什麼事都等明天再說。
他先在老房子裡轉了轉,在偏僻的角落裡也沒有發現什麼蜘蛛網,看來清掃確實做得不錯,直到他轉得有些乏了,才來到祖父的書房裡,打算找找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書,可以睡前看看解解悶。
藤椅旁的那個書櫃做工看上去有些粗糙,顧言記得這似乎是當年祖母還活着的時候祖父給她做的。兩位老人家都是熱衷於詩歌浪漫的人,有數不盡的雜書散文需要擺放,祖父閒來無事就自學了些木匠手藝,親自做了一個書架,沒想到卻是異常堅固,一直存留至今,年歲估計比顧言還大。
顧言伸出食指從上面書脊掠過,從西方戲劇一直跨越到文學寫作,但是他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
顧言頓了頓,他找到一本看上去十分老舊的詩歌集,兩邊的紙張微微蓬起,已經超過了書脊的寬度,想必是祖父生前經常翻閱才會這樣。
他手指抵住上方,輕輕一抽,就將那書抽了出來。
於此同時,隨着凌空的詩集,似乎有什麼東西從那張開的紙頁間掉了下來,「啪嗒」一聲,躺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
這是什麼……
顧言有些疑惑,他蹲下身子低頭查看。掉在地板上的那疊東西,正是一封被火漆漆好的信,信封的邊緣略微氧化泛黃,看上去有了些年頭,在信的右下角有一行字,正是那個熟悉的字體。
上面寫着,顧言親啟。
這是一封祖父留下的信。
顧言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從容地站起身來,來到書桌旁翻找到了一個美工刀,然後順着信封邊緣小心翼翼地裁開。
他從信封中拿出紙,展開,裡面的文字引入眼帘。
顧言:
我的孫子,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這把老骨頭多半已經不在了。活了這麼些年,也不算是白來一趟,到頭來成了一架白骨、一抔黃土也早就沒有知覺了。因此我也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相信你們都有數,會把我的後世處理得妥妥噹噹,你父親辦事向來我都放心。
可是這時候仔細一想,也不算是了無牽掛。
老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可是有哪一個長輩能放心得下呢?
我給你留下這封信,而不是給你父親,是因為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樣。在你身上,我看到了當年的我,一樣地衝動,有活力,又不知天高地厚。沒想到這些藏在靈魂深處的東西,沒有遺傳給你父親,反而讓你給繼承了。
我知道,你在你父親的管教下太壓抑了,我記得那時候你才不到十歲,就要開始學着世俗客套,人還沒有馬鐙高就要開始上馬術課。
我是向來不贊成這些的,我想要把我年輕時候的事情說給你聽,就像是我幼時逃課去掏鳥窩,固執地想要把枝椏上的雪全都搖下來——就像這麼淘氣。
我希望你能學着些少年的朝氣,這正是你缺少的,而不是成為和你父親一樣死板事故的人。
但是仔細想想,你的人生還是需要你自己去體會,說得再多,也許還不如你自己親自出去走走來得有用。臨了臨了,我想,如果沒有人能為你開啟這扇門,你可能就只能沿着目前這條路走下去了。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只希望你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也許能找回些念想。年輕人像你這樣死氣沉沉地那樣可不行。
所以我才叫上你陪我走了這麼一趟。希望你能從那籠子裡出來看看。
不過現在看起來,我好像的確幹了樁好事。
我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在船上的前一天下午,我看見你還是原來一樣地消沉,但僅僅是第二天早晨,你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雖然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吃喝走路,一樣喊我祖父,一樣晚餐後到甲板上吹風,但是我可注意到了,你的眼睛有了神彩。不像是從前那雙灰色的,淡漠的眼睛了。
那種眼神很熟悉,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就和——我想着你祖母時候的是一樣的。那時我就知道,我的孫子和以前不一樣了。
這樣挺好的,看着你變得生動活潑起來,看着你開始有了反抗的念頭,看着你去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像是我也重新活過了一遭。
有時候的遇見,是可以珍藏一生的記憶。是漫不經心,最後演變成刻骨銘心。
這場旅行最終還是好的,原來的你,就像是一個提着線的木偶,只有軀體但是沒有靈魂,但是下了船的你,已經可以做出你自己的決定了,這也算是某種原因上的成長了。我感覺很幸運,雖然我並沒有陪伴你太多時間,卻見證了你成長的重要階段。
……
……
……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發現這封信,如果你看到了它,我希望你能記住我對你說的話。
年輕人愛上並不困難,最大的苦難是長久的相處下去,我和你的祖母看上去恩恩愛愛,年輕的時候也少不得爭吵,但是最終還是走了下來。
我要說的是,我的孩子,如果你能找到那個讓你眼睛裡有光的人,你就千萬要握緊他的手,不管經過多少風吹雨打,都不要再放手,至少不要讓你到了我這把年紀了,躺在床上動不了了,再來後悔。
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應該學着你的祖父我去拼一把。做一會愣頭青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就算是做錯了也沒有關係,犯錯原本就是你們年輕人的特權。只要無愧與自己,無愧於年歲,無愧於天地就好了。
就像我曾告訴你的那樣,我的孩子,你要耐得住寂寞。
因為有些路,註定要獨自前行。
祖父留
讀完信後,顧言沉默良久,他手微顫,合上了信紙,將它裝回原本的信封中,鄭重地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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