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講敘了許多,之後便不再多言。
顧言的臉色變化莫測,他嘗試着通過智者的描述回憶着當初那個自己,他試着去體會那種為了海妖不顧一切的瘋狂。
記憶中只留下一片空白,但是那些刻在骨髓中的情感沒有改變,只要他想到「那隻海妖可能會死去」這個念頭,心底就傳來一陣刺痛,甚至湧現濃重的悲傷情緒,連呼吸都變得很艱難。
初見時藍鱗的異動,看清那張臉時的震撼,對方曖昧的表現,以及最後那日漸頹靡的精神……顧言眼前瞬間浮現出了那張絕美的面孔,短暫的分離並沒有使那人的身影變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了起來,顧言記得他的一舉一動,記得那頭金髮和那雙大海般蔚藍的眼睛,記得動情時的每一聲喘息,記得和他相處的一切。
他想起祖父留下的信,裡面勸告他,如果遇上那個讓自己眼睛有光的人,就一定要握住他的手。
如果自己現在放棄最後一點努力,等到遲暮垂死之時,是否會後悔?
顧言不需要任何思索便可以做出回答。
會的,如果現在不去找他,如果就讓他這麼死去,如果兩人的努力最後沒有結果,自己的下半生肯定會在無限悔恨中度過,他不想虛度年華,空留一身疲倦。
他的從前迷戀着那個人,甚至不遠萬里追尋蹤跡,他的現在迷戀着那個人,就算是分別也會肝腸寸斷。
顧言的眼神由迷茫轉為堅定。他透過窗子凝望着那一片碧海藍天,沉默良久,然後緩緩站起了身。
智者望着顧言,露出了一個瞭然的微笑,道:「看來小友你已經有了決定了。」
顧言點點頭,臉上是釋然:「感謝您告訴了我這麼多,老人家,再多浪費一分一秒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請原諒我先告辭了。」
說完,顧言深深地向智者鞠了一躬,便往門邊走去,當他正要拉開虛掩着的門時,身後忽然傳來了智者的聲音:「小友,請留步,還有一件事。幾月前,你的父親曾造訪寒舍,對我提出一個委託,如果你再次找到了我這裡的話,就讓我轉告你,」智者停頓了一下,「他說,儘管去吧。」。
顧言沒有回頭,甚至像耳聾了一般沒有任何回應,但是智者知道他必定是聽見了的。
接着,顧言拉開了房門,霎時間,門外的光線爭先恐後地湧入房中,出口處一片亮堂,將屋內的昏暗驅散得一乾二淨。他的身體迎着光,在地上留下一個修長又瘦削的影子,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過了片刻,才隨風傳來一聲弱不可聞的「知道了。」
門被離開的人細心地合上了,智者坐在藤椅上自始至終都沒有移動半分。
他的思緒飄回到多年前,當時他偶然經過這個漁村,聽說了一個痴人和鮫人的故事。他們歷經波折,最後才終成眷屬,痴人將一切都記錄了下來,事無巨細。而記載故事的那本書,與自己祖輩相傳的手記筆跡如出一轍。
也正是那時,自己便決定在此隱居。
本來憑顧言的嚴謹,很輕易就能察覺出,如果沒有長時間親自接觸鮫人,是無法將其中關鍵說得如此細緻入微的。但是他卻忽視了這個疑問。
「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他還是向之前一樣望着那片一成不變的天空,喃喃自語道:「果然還是年輕好啊……」
碼頭正在搬運貨物的人群川流不息,不遠處傳來汽笛的嗡鳴,給周圍的船隻傳遞着出發的消息,人們行色匆匆,鞋底帶着異鄉的泥土,踏上了去往海洋的征程。
「顧先生,我們這是要去那裡?」一個水手來到顧言身邊問道。
「去大洋深處,沿着這條路線出發,會有東西為我們指印方向的。」
「東西……什麼東西?」水手疑惑不解地問道。
顧言將視線投向遠方,道:「到時候就知道了,儘管出發吧。」
水手只好點點頭,便告別顧言嘀嘀咕咕地離開甲板去控制台向船長匯報了。
顧言扶着欄杆,看着遠處翱翔於天際的信天翁,輕輕勾起唇角,喃喃自語道:「這裡,會為我們的再次相遇指引方向。」
他的手掌慢慢撫上了胸口,那裡的鱗片正微微發熱,讓他整個胸膛都變得暖暖的。
又是午夜,星河璀璨,繁星點點如同灑在天鵝絨上的碎鑽,閃爍着細碎的星光。
睡夢中的顧言陡然驚醒,他的呼吸急促,心臟也像打鼓一樣毫無緣由地加速跳動,劇烈地讓人無法忽視。
自從深入海洋,每晚藍鱗便會顯示異動,他不止一次從睡夢中驚醒,但是卻沒有發現那個夢寐以求的身影。
但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一種難以言說的聯繫驅使着他放棄再次入眠。顧言一個翻身下了床,他穿上鞋子來到船艙外,夜晚的輪船也沒有停歇,設定好的程序晝夜不息地向着大洋深處行駛,像一隻離弦的箭從陸地射向海洋。
顧言將額前的碎發捋到後方去,微涼的海風讓它們輕微地瘙弄着額角,感覺痒痒的。
他倚靠在欄杆上,漫無目的地盯着不遠處的海面,微微起伏的波浪像是永不停歇一般,這邊剛打下去,那邊又新起來了。
看來今天還是一樣沒有音訊。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得眼睛發澀,終於感覺到了一絲疲倦,從欄杆上直起身來,打算離開甲板回到臥室,去渡過這個註定失眠的漫長夜晚。
然而就當他剛剛轉過身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水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破海而出,濺起巨大的水花。
顧言渾身一顫,喉嚨有些發乾,他猛地轉過身,卻發現那只是一隻躍出水面的海豚,似乎在和周圍的同伴嬉戲。
希望落了空,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垂下眼皮掩蓋住藏在眼底的失望,苦笑着打算離開。然而就在下一秒,顧言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他似有所感地抬眸向下望去,忽然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眸。
星光下,離輪船極近的海域中,正靜靜地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如海藻般的金髮,暴露在海面上的腰部往下覆蓋着藍色的鱗片,於自己胸前這片如出一轍,還有那線條流暢的肌肉,以及,那張精緻的,熟悉的臉龐。
顧言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來。直到嘴邊傳來咸澀的味道,他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眼淚竟然流了下來。他的雙手死死地抓住身下的欄杆,甚至鼓出了青筋,就在下一秒,竟然一個翻身躍過高高的防護欄,帶着決絕和急切從船邊跳入水中。
「噗通」一聲,巨大的重物墜入海面,海妖瞳孔猛地緊縮了一下,飛快地鑽入水中朝濺起水花處游去,他的臉上一反常態,顯露出少違的驚慌失措。
剛剛游至半途,一個腦袋突然從水中冒出,一把抱住了那隻美麗的海妖。
顧言的睫毛上沾滿了水,渾身的衣服也濕透了,顯得十分的狼狽,但是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這隻海妖,捨不得移開視線。
海妖停在原地,凝視着顧言的臉龐,突然勾起唇笑了。
顧言的一隻手來到自己的胸前,撥開貼在胸口的襯衣,露出那個藍色的紋身和正閃着光的鱗片,然後毫不猶豫地捏住藍鱗的一角,狠狠地撕了下來。一股皮肉剝離的劇痛從胸口處傳來,他的額頭滲出冷汗,混合着鹹濕的海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一股鐵鏽味瀰漫在水中,那片被剖下的鱗片還連着血肉,在離開顧言身體的那一瞬間,突然散做碎片,發出更加強烈的光芒。
神跡在此刻降臨。
耀眼的藍光從那個小小的光源四散開來,將昏暗的海域照得如同白晝,他們能清楚地看到互相的臉,這一刻,時間也仿佛靜止了下來。
那道光灑在兩人身上,像是沐浴在陽光中一樣暖和舒適,顧言胸口的傷口飛快地痊癒,結痂,脫落,只剩下一道極其的痕跡,彰顯着他曾經承受劇痛剜下藍鱗將它還給自己的愛人。
更多的光線則湧入海妖的身體,像是注入了一股神秘的能量,讓那原本有些灰暗的眼睛也變得有神起來,海妖可以感受到,屬於他的生命力正回到自己的身體之中。
霎那間,顧言的腦海像是開閘的堤岸般湧現出了許多記憶,他終於回憶起了一切。
無論是十年前那一瞬的心動,還是多年來苦苦地追尋,以及那些深入骨髓的情愛歡愉,他全都想起來了。
以往的記憶混合着如今的記憶,最終都化作濃重的愛戀和依賴,從他的眼中傳遞給對方。兩人的念念不忘,最終有了迴響。
「無論有沒有記憶,我果然都栽到了你手裡……」
這句話被海風吹散,最終消散在空氣里。
顧言把抱着海妖的手更緊了緊,他撫上那雙含情脈脈的湛藍眼眸,道:「我的塞壬,我終於抓到你了。」
海妖如同凝視着最珍貴的珍寶一般看着顧言,失聲許久的嗓子終於再一次發出聲音,那塞壬特有的天籟之音傳入顧言的耳中:「我願意做你的俘虜。我的顧言。」
今夜無月,只有星辰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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