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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閆家是方圓十數里內的大戶,這日嫁女,我跟着討喜,不但得了一碗雜合菜、兩個餑餑,還得了兩枚大錢。
雜合菜里有豆腐、豬血,還有片子豬肉,這樣的時候、這樣的飯菜我能一口氣吃三碗,可我不能,因為還有一個小小的阿寶餓着肚子等着我。
叩謝了主家,我發了瘋般往「家」跑,腳布散開,跘了個跟頭,麵皮擦破,卻終是未丟了手裡瓦罐。
「家」里卻來了不速之客。
一個看起來與阿寶相仿,面白唇紅的男伢躺在我用茅草鋪就的榻上,閉着眼昏昏然,身上還是夏天的衣衫,縮在我們的破被裡打着哆嗦。這樣的饑寒交迫,自楊家出事以來,我和阿寶也經過。
阿寶說:這個哥哥是我出門拾柴撿回來的。
你倒是給姐姐撿回來一個寶啊!
罐中飯食尚溫,香氣氤氳,躺着的伢兒忽地張開了眼:「餓!」
雖不舍,但我還是把菜給阿寶盛出一半,另一半帶罐子給男伢,他竟是起不來,我㨄着他的後背坐起,他埋頭罐間,就像老家鄉里農戶埋頭搶食的小豬。
阿寶吃了幾口,把豁了口的碗遞給我:「姐姐,我飽了,你吃。」
我從懷裡摸出餑餑,半隻遞與阿寶,半隻遞與那個男伢:「慢點吃,別噎着。」
正舔罐沿的男伢眼裡閃出光,雙手接過去捧着撕咬,不及細嚼伸着脖子強咽。
又給兩個小人兒倒熱水緩了,一時都有了精神。
我問男伢:「你也是被抄了家的破落戶?」
他低頭不語,我斥他:「有什麼好哭的?誰還不是曾經的小姐!」
他依然倔強:「我與你們不同。」
有什麼不同?無非你家阿公官大官小罷了。
他說他叫龍鈺,朝廷更替,龍老爺歿了,家被抄了,家裡一位管事受老爺囑託帶他逃了出來,兩個人在一起時還好,身上有銀錢,衣食寒暖均有管事照拂,可兩天前為躲追索的官家,兩個人走散了,他一個人四顧無着,連凍帶餓倒在我們的窯外,虧得阿寶發現了他,硬是扯着把他弄了進來。
我嘆一息:「你要是沒去處,就先隨着我們吧。」
阿寶牽他的手:「看,我說我阿姐不會不管你的,我阿姐是世上最心善的人。」
吃完飯,外面西北風大作,眼見着又是一場好雪要下,一席乾草上,一床破被擠了我們三個,我把兩個小人兒摟在懷裡,阿寶在我懷裡笑,學着我俚語:「擠一擠暖和。」
翌日,偎手偎腳出門來看,地上落雪已是半尺許。
我更不敢讓龍鈺走了。
⒊
閆家老爺對我有一飯之恩,我再次求上他家:我姊妹三個流落到此,實在無依無靠,雖年紀尚小,但粗使活計還是能幹些,求老爺照拂,只求賞一弟一妹一個溫飽。
老爺子、老太太子嗣不隆,身後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早就出嫁,小女兒也剛出閣。
阿婆瞅我身上破衣爛衫,腳上草鞋前露趾後露跟,在朔風裡露着小兒嘴一樣的血口子,口裡直念:「可憐見的,這是多時沒有過人的日子了?」
先喚廚娘:「給她做碗菜粥,要稠一些。」
又喚使喚丫頭:「你的舊鞋子取兩雙來,改日再給你做新的。」
老太公開言:「你這年歲,能幹什麼?家裡有口養魚的水塘,你們一併過去幫着侍弄吧,總歸不會讓你們凍着餓着。」
我當即跪下給兩個老人磕了頭。
閆家的魚塘足有十多畝大,世事多艱,也沒有什麼好的餌料,我帶龍鈺、阿寶上山挖菜剁碎餵魚。平日裡自己生火做些簡單飯食,夜裡就宿在旁邊的泥房。
總是好過寒窯萬分。
安頓下來,請人寫了封信、又買了衣食用品托人送進了大理寺監舍,縱然不知道主母一家是否收到,總也心安不少。
新帝的餘威終歸是蔓延到了這裡,新來的縣令到任,找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竟然把閆家的田產全都收了。使喚人被遣散,老兩口也被趕出家門。
唯留下這口搬不走的塘。
家道中落,又被冠上罪名,最是測得人情冷暖。
娘家有難,大女兒門也沒有回一個,老兩口投奔小女兒,剛出閣的小女兒,打發丫頭送了十貫銅錢出來:「這個時候家裡不方便這個……」
我帶着阿寶和龍鈺接了村頭破廟裡哀哀而泣的兩個老人,龍鈺捉魚、阿寶熬湯,在我們的泥屋裡安頓了。
我把藏了許久的那十貫錢拿出來,在黃河渡口開了間粥棚,順帶售賣小菜、糟魚,日子倒也過得去。
阿寶跟我久了,只要有我在,她就無憂無慮,龍鈺卻是嬌貴,身體極為孱弱,不是頭疼就是腦熱,九歲半上竟然打起擺子,一會兒捂着被子叫「阿姐,我冷啊!」一會兒又脫了衣裳大叫:「阿姐,快來涼水,熱死我了!」
我請了郎中,可都不管用。
老先生在我一再苦求之下才說:「這個病最是兇險,尋常草藥是治不了的,只有從宮裡傳出來的蘇合香酒才能治得,可這蘇合香酒在民間極是難尋……你還是給阿弟準備後事吧!」
這些年也攢得下些錢來,可那東西沒地兒買啊!
我抱着龍鈺哭:「不是姐姐不救你,是姐姐實在沒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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