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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解手,校長叔拉住我,指着那女子的背影說:「那是你大姐!」
我回望靈棚,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小哥不都在那裡跪着嗎?
但我還是追了出去,因為小學校長是全村公認的「公道」、「善性」人。
她踩在剛下過雨的泥地上,腳步趔趄,翻起來的泥漿甩得她褲腳上斑斑點點。
「大姐?」我怯生生喊一句。
她頓住,扭回頭看我。
身上衣服雖然樸素,但她的皮膚完全不像我靈棚里的姐姐們那麼黝黑、那麼粗糙。
「你是叫我嗎?」
我扁着嘴唇凝望她。
她不確定地問:「你是小六?」
我臉上掛了淚,輕輕點頭。
也就是奶奶才喊我「小六」,可是奶奶走了!
在這個家,爺爺叫我「賠錢貨」,爹娘叫我「討債鬼」、小哥哥叫我「六尾巴」、姐姐們叫我「六多」。
「小六!」
多好聽啊!
「大姐,你一個人怕不怕?我送送你吧?」
我最勇敢、很有力氣。
我上二年級,哥哥五年級的書包都是我替他背的。
家裡的房子和床都不夠,我一個人就敢在羊廄打地鋪摟着小羊羔睡。
「小六乖,前邊有人接姐姐,你快回去!」
她在我面前蹲下,抱抱我,揉揉我的臉,又從口袋摸出一個紙片和一張紅彤彤的毛爺爺:「拿好,給誰都不能說,這是咱兩個人的秘密?」
我點頭。
她和我拉勾,「好好讀書,長大了給姐打電話!」
她比了個手勢。
又掏一把酥糖塞進我口袋:「回去吧!」
回到靈棚跪下,我悄悄扒一顆糖放進嘴裡,真甜啊!甜得我又想哭!長這麼大,只有奶奶悄悄給我糖吃:「別讓你哥看見,要不他又該鬧了!」
「六尾巴,你嘴動了?吃的什麼?」小哥哥發現了端倪,邊說邊爬起來搜我。
我擔心另一個兜里的紙片和毛爺爺被搜撿出來,趕緊翻着口袋把糖全都拿了出來。
「哼,還想吃獨食?這麼好的東西你配吃嗎!」小哥哥剝糖衣、往嘴裡丟糖塊,酥酥的咬得個崩響。
然後再往嘴裡丟另一塊兒。
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能這樣吃呢!
外邊看熱鬧的人蒼蠅一樣嚶嚶嗡嗡:
「不是早死在外面了?怎麼還有臉回來?」
「看那樣子在外邊混得也不咋樣。」
「可不,沒聽她說嗎,在南方打螺絲呢。」
「村長家兒子怎麼就配不上她了,不就是比他大了八九歲、一條腿有點不得勁。也就村長看不上我,但凡能看上我那還有她什麼事!」
村長家的兒子腦袋裡有「疤」,是個八成熟的瓜,還是個跛子!怎麼能配得上我高挑漂亮的大姐?
你們這些人怎麼能這樣說我大姐!
我正要爬起來和他們理論,卻見爺爺用力敲手裡的煙袋鍋子:「要不是看她上了禮,我都不讓她在棺材前跪,丟我的先人!賠錢的貨!
先是她,再是招娣,盼娣、迎娣、來娣、換娣,那個不是我和她奶拉把大的!誰家女娃跟她一樣上了高中?花得不都是銀錢?
還想上么子大學,女娃娃可有那個命?
好不容易盼了我們家福來,她這個當大姐的為弟弟做點啥算虧嗎?哪個女娃娃不嫁人?不就是早嫁晚嫁嘛?
還一撅子跑下不見了腳蹤!
有能耐一輩子別進這個家!
還跟額、跟娘老子斷絕關係,難不成你不是從娘肚子裡爬出來的。
忘恩負義的瓜慫!」
在這個家,爺爺是天。
是僅次於灶王爺的神。
他的話,沒有人敢不聽。
也就是姐姐沒有留下來戴孝、吃席,她要是留下來,這些人說不定敢上手把她撕吃了。
可我覺得,我大姐不是他們嘴裡說的那樣的人。
後來,我才知道,三姐、四姐、小哥和我都是「超生」的,要罰很多錢!
村長找到我爺,說只要大姐嫁給他兒子,罰款一筆勾銷。
村長家婚房都準備好了。可大姐一聲不吭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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