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日彩生枯面,久藏香骨內腐。月棲雲,雲遮傷心目。
杏子住口,沒講下去,那些厭煩幾要壓折她的眉毛,她最後道:「你還是當沒聽過吧。」
她說的話,還有沒說的話,像一陣飆風掠過桃紅頭頂,惹得桃紅腳底虛晃。宮娥欺主獻媚,想登龍床,這些事情老嬤嬤時不時就要講,講到最後,繡鞋輕輕,浮出井水面;螞蟻牽線,盤爬血骨縫。警戒她們,不要生出妄想。
桃紅抿壓着嘴,默默地端走杏子的湯碗,一併洗了,還給了嬤嬤。回來坐在榻上,數點自己的物件。把裡面一個漆盒,精細的花鈿拿了出來,和其餘暗沉發灰的木件分得開開的。桃紅弄出的細微響動聲引來了杏子,杏子腦袋枕在手臂上,看了會兒,道:「那些都是娘娘送的吧?也送過我,她合意的人,都會送,你不想要了?」
桃紅點頭。杏子繼續問她:「你家哪裡的呀?」桃紅腦袋低低,下巴尖被壓進了頸肉,手上拿指節卡裹住木簪鈍爛的碎角,道:「汾水縣,你們應該都沒聽過,很小的地方。我家,家裡很窮。」這話惹得杏子吃吃的笑。杏子半跪起身,一截頸子仰得高高的,笑道:「這有什麼不敢說呀?我告訴你,我家在巴陵,我爹是個老瘸子,成天想法子去揩點別人的錢,我差點被他賣去了個瞎子家,後來遇到當年的刺史整頓風氣,才沒成的。又後來,刺史調走了,他又要想法子,我就逃出家了!」
杏子笑起來好漂亮。尤其是在說「逃出家」這句話的時候,仿佛有靚麗鳥影飛過桃紅眼前,讓她張大雙目。
「那娘娘送你的物件,你就拿着唄,反正不送你也要送其餘人的,不用多浪費,」杏子湊過來,到她這邊,挑出一盒脂膏,打開,指頭蘸了點在指腹捻開,白指頭變成深紅了。杏子伸手給她瞧,道:「喏,這個色,像沙果,正合適你。」
顏色太艷了,桃紅有點像是眼睛被晃住,往後縮頸,眼睛閉了閉,然後試着睜開,自己慢慢地拿手指貼碰上杏子深紅的指腹,沾下來薄薄一層。指頭在涼涼的空氣里靜豎一會兒,反按在枯裂的唇皮,指腹由輕到重,下壓。杏子捧起小圓鏡,讓她自己仔細瞧:「氣色一下就有了,你瞧瞧。」
桃紅有顏色了。她入神地盯了會兒鏡子,眼角如同稚嫩的花枝舒展開,向外探出瓣尖。
「桃紅!」老嬤嬤急呼她,人進寢房時候桃紅已經拿袖口擦淨了口脂。
嬤嬤說,貴妃傳喚她過去。
跟昨日比起來,貴妃殿裡的侍衛只剩下兩三個,好奇地打量被貴妃叫過來的宮娥。曹貴妃犯了頭疾,這病厲害,平日罕發,最厲害的一次險叫曹貴妃香消玉殞。嬤嬤讓她機靈點,忍住自己的腹痛,先讓貴妃娘娘舒服了。
薄霧似的帷幔拖曳在地,半掩住纖長的倩影。那是曹貴妃,她端正地坐在殿內中央。她明明說不穿黑,可一日過去,她換上了黑衣。
貴妃的宮殿是皇帝賜名,親筆題為雲棲。召集能工巧匠,在梁枋椽拱極盡雕畫。每一朵雲紋都姿態不一,或飄飄升舉,或徐徐下落。能照到朝陽的雲是紅的,落在夕陽中的雲則是紫的,一日中變化多奇。眾雲彩首尾相銜,流動旋繞,只為緊緊護繞殿室中央,起居在此的貴妃。
桃紅每回進來都壓低着腦袋,沒看清楚過被宮娥交口稱讚羨慕的頭頂雲彩。她眼角余光中,那些雲彩藏匿在陰影內,是烏色的。她面前的一簾霧幔因風輕搖,後面的曹貴妃好像在閉目養神,空氣里有辛辣的薄荷油味。曹貴妃身前的方案上,有什麼物閃爍白亮的光。
看見了桃紅,兩名侍女挑起帷幔,輕聲道:「你過來吧。」
桃紅往裡面進,兩眼看清方案上擺的物件,提起的腳因此重重一跌。桌案上放有一柄劍。曹娘娘為何拿出劍?是曹娘娘拿出來的嗎?還是什麼?為何叫她來?看着凝淬冷光的鋒刃,桃紅已懼怕得心神無主,好像已經被其刺中,胸口深深起伏。此時抬了眼看到她神情模樣,曹貴妃笑道:「嚇到了?好可憐。你莫怕,到我身邊來,這劍未開刃,就是觀賞的把件。」
宮娥如驚弓之鳥,怯怯地到她身後跪坐下。得了旁邊侍女的意思,照着手法,也為她揉擦腦袋。曹娘娘的嗓音帶着些倦意,繼續笑說道:「許是今早起來鬆了衣,染了風寒,這會兒頭痛煩心。擺在這的一柄劍是太后娘娘剛賞來的。說是從道觀祈來,近來風妖,可壓邪祟。」桃紅到後,她好像話多起來了,打趣道:「桃紅,你難不成是聽到了哪個宮娥夜晚說鬼故事,說,貴妃娘娘犯了頭疾,就會殺人了?」
「沒、沒有,曹娘娘恕罪!」桃紅被說中了心事,一急,要後退磕頭,她的臉頰被芳香的袖口輕拂過。曹貴妃好笑的朝桃紅甩了下袖子,命她坐好莫磕頭,嗔怪道:「我本就頭痛,你磕了,我要更痛了。」曹貴妃甩起袖子來也異常漂亮,本來隨意的動作很是輕盈靈動。早幾年前,曹貴妃還嗜愛跳舞。
宮娥呆愣住,一副手足無處安放的痴兒貌。曹溶月扭回頭,暢快笑道:「好了,來替我揉揉這腦袋。等會兒我要送給你幾件貴重物,你要想拿得更心安些,就快過來。」
桃紅只得聽命。她揉頭時候,哪怕不想看,也看見曹娘娘的手撫過那柄被太后娘娘賞送過來的劍,指腹仔細沿劍柄的紋路裝飾觸摸,似是很喜歡。她的耳邊,聽曹娘娘又道:「桃紅,你喜歡這樣的劍麼?」桃紅不知自己為何會被問,滿心疑慮,連連搖頭道:「回娘娘。桃紅不喜歡劍。」曹貴妃聽了,點頭道:「我也不喜這劍。但我喜歡送這物來的人,這一份心意。」許是桃紅看錯,曹娘娘的神態好像有變化的。此刻,跟之前,和之後都是不同的。不過這一刻太細微,太難形容究竟不一樣在哪一處,眨眼就毫無蹤跡可尋。
想起昨夜太后殿裡,桃紅零星聽到的話語,就是太后娘娘要送物件給曹娘娘,想來便是這一物。桃紅凝視手指上膩黑柔順的髮絲,髮絲下的肌膚這樣白皙瑩潤,不論誰捧住都要心生喜愛。她不禁接話道:「太后娘娘,也很喜歡曹娘娘的。」這次,曹貴妃側頭看她一眼,沒接話。
殿內寂靜的片刻,門口的宮娥到貴妃跟前通報說,昭華娘娘孟小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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