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父母被抓走了,你知道嗎?」 她問。
柳沫沫長長地嘆了一聲,腦袋輕輕仰在牆壁上,斜日黃昏,紅妝伊人,倚樓輕嘆,唇齒成醉。
「婧婧,我們一定會有辦法救父母出來,你別着急。」 柳沫沫抬起眼帘,將臉緩緩轉向柳婧婧,眼神中帶着一絲安慰。
「北平的學生幾乎都出來了,現在每條街上都有起義的學生,聽說,女校的學生們也衝出來了。但是…… 死傷慘重。」 方蘭生滿頭大汗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柳婧婧被嚇了一跳,身體微微一震。
此時,柳沫沫貼上來,她輕輕吊着方蘭生的胳膊肘子,從旗袍的襟子裡取下一根紅絲巾,動作輕柔地替他擦着額上的細汗。
柳婧婧心裡的某個地方被再次觸痛,冷風裡,她不自覺地緊了緊旗袍領子,將臉轉向一旁,眼神有些落寞。
「我該回學校了,姐姐,你們自己保重。」
丟下這句話,柳婧婧便踩着自己的腳步聲,腳步略顯沉重地朝學校方向走去。
幾步之遙,柳婧婧又放慢了腳步,她微微側頭,眼睛向後瞟,等的人,一直沒有跟上來。
天外的灰色更加濃重了。
柳婧婧走出國民巷後,頭頂一聲悶雷便炸開了,她緩緩抬頭望了望天空,依舊是深暗的灰色,不過,那聲雷聲之後緊接着傳來氣勢洶洶的聲音,他們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我大好河山。」
強勁有力的學生的聲音,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那些學生揮舞着手裡的國旗,滿腔熱血殺氣騰騰,眼神中透着一絲敬佩。
柳家衰敗,姐姐和方蘭生也不在身邊了。
她咬了咬唇,嘴唇微微顫抖,那群學生走過來時,也堅定地融進了長長的隊伍里,腳步毅然決然。日本人的槍聲炮彈依舊此起彼伏,一股一股濃煙升上北平的天空。
融進隊伍後,柳婧婧也跟着學生們的口號聲一起吶喊,聲音清脆而堅定,日本人的炮彈聲一刻也未停過,他們猖狂着,放肆着,殺戮着。
北平 1937,硝煙四起。
北平學生起義,戰爭終究還是爆發了。
鳳梨園已被日軍攻下,方蘭生將柳婧婧安置在國民巷,獨身一人去鳳梨園救出了柳沫沫。
彼時,柳沫沫依舊是那身紅旗袍,只是褪去了濃厚的胭脂,面容略顯憔悴。
方蘭生邀柳沫沫看的那出戲,自然也沒了着落。
不過,正到合了柳婧婧的意,明明是她先遇見方蘭生,可他卻愛的不是她。
再見方蘭生時,他長衣長褲,藍色的中山裝穿在身上,正氣凜然。
他站在街邊,腳下是一個裝滿糨糊的白色小桶,左手拿着厚厚一沓畫像,右手用刷子在牆上飛快地刷兩下,然後,熟稔地將畫像貼在牆上。
畫像上的女子,上唇那顆小黑痣,清晰落目。
他彎腰去提那個糨糊桶時,一隻細細長長的手突然出現在眼前,他緩緩抬頭。
一抹清新的齊耳短髮落進他的瞳孔里,藍色上衣,黑色短裙,白色棉布襪和布鞋,一如初見的樣子。
畫像和刷子齊齊掉地,他顫抖地伸出手,激動地摟過那個瘦小的人兒,將她死死地擁在懷裡,手臂緊緊環繞,生怕一不留神,又會消失不見。
「婧婧,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的。」 失而復得的喜悅讓他一時忘記了這戰亂的世道,他看不見各處逃難的人群,他聽不見槍鳴炮轟,眼神中只有柳婧婧。
「你去找姐姐吧,我不要你管。」 婧婧別過臉,眼圈紅了,眼眶裡淚水打轉。
他把婧婧拉入懷中,靜靜地撫摸着她柔軟的發,一字一頓地告訴她:「婧婧,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柳沫沫。」
「那你為什麼要跟姐姐在一起?」
蘭生被問得答不上話來了,他低頭沉思了一下,然後用那雙溫柔的眸子望着婧婧:「我怎麼聞到酸酸的味道了?」
婧婧羞澀地捶了他一拳,輕輕捶在他胸口,緊緊地擁住他。亮晶晶的指甲片生生摳入他的中山裝上,眼淚淌成一條細細的河流,身體微微顫抖。
「蘭生,我想你。」
這些天來,方蘭生找遍了北平的各大角落,他繪了許多柳婧婧的畫像,在每條街每個巷子胡同里貼尋人啟事。他想,柳婧婧看見,便一定會回來尋他的。
現在,他已將她找到,無論亡命天涯,無論世道安良。他都會追隨着她,不離不棄。
撇過那些升騰的煙火,此時,混淆在眾多學生里的女子,慈眉善目,身着一剪梅花旗袍,像只落單的南飛雁。
「婧婧,你別怕,有我呢」
日軍氣焰一度囂張。
學生起義死傷大片,柳婧婧隨着一群學生逃到了北平城中心,往昔安寧的一座城池如今已淪為廢墟一片。
躲過日本人的槍聲,她在一條巷子裡停下來,腳步踉蹌,身體靠着牆壁。
看着荒廢的城中心,兩行冰冷的眼淚滑下來,順着臉頰流淌。
那張原本白淨的臉蛋兒,幾經輾轉,被烏煙瘴氣的灰塵染得污濁。
怕是此時此景,那人已經認不出她了吧。
「轟」 的一聲,柳婧婧還未回過神,她眼前拿着相機的報社記者已躺在血泊中了,手裡的相機骨碌碌地滾出老遠,青年記者努力伸出手,想要去觸到那個相機,可是身受重傷,有血大口大口地從他嘴裡湧出來。
這一幕被柳婧婧撞見,她衝上去,快速跑到記者身邊,將相機從地上撿起來遞到年輕記者的手裡。
青年記者搖了搖頭,嘴角咧開一抹笑,帶着沉重的呼吸,一字一頓地說:「好好兒記錄這些……」
不等柳婧婧開口,青年記者已經閉上了眼。
被鮮血染紅的唇格外刺目,柳婧婧跪在他面前,手裡握着相機,咬緊牙齒,眼神中滿是憤怒與悲傷。
她掛着那個相機,一路逃亡,腳步匆匆。
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北平女校也被轟炸得面目全非。
鳳梨園廢墟和安靜的國民巷還殘存着一些百姓和受傷的軍人。
柳婧婧把這些一一存進相機里,她舉起相機,眼神專注而堅定,她想,只要自己還活着,就一定能把這些照片公諸於世,讓中華子孫長存亡國恨。
自從前一陣子任性離開姐姐與方蘭生,柳婧婧就一直跟着學生們起義各處流落,重新回到國民巷,憶起曾經的種種,不免有些荒涼,眼神中帶着一絲惆悵。
硝煙滾滾的街頭,拎着細軟逃亡的百姓,忽然,她想到方蘭生曾帶她去買過旗袍的店鋪,再看看自己這身骯髒不堪的衣服。
她的腳步慢慢地向那家店鋪移去,腳步遲疑。
她也想過,再次見面時他會不會因為再次相逢而血肉模糊地跟她擁抱。
又或許,他身邊,已經有了其他女子的眉眼。
那家旗袍店,大門敞開,裡面的店主不知道逃去了何方,柳婧婧學着方蘭生的模樣略過那些奼紫嫣紅的旗袍。
最終,目光驚喜地停在一件紅艷艷的衣服上面,那套旗袍跟柳沫沫身上的幾乎一模一樣,她歡喜地取下,快速地穿在自己身上,臉上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
事實證明,方蘭生的眼力還真不錯,穿在身上既合身又漂亮,不知道為什麼,看到熟悉的東西,柳婧婧,總能感覺方蘭生就在身邊一樣,心中湧起一絲溫暖。
從國民巷盡頭走出去後,柳婧婧再次聽到了波瀾壯闊的聲音,只不過,這一次,是百姓們揮舞着國旗起義,痛斥着日軍。
她想也未想,就舉起胸前的相機。
對着百姓隊伍一陣猛拍,突然,兩抹熟悉的身影跳進視線里。
一瞬間,她胸口猛烈地顫動起來,噙在眼中的厚重淚珠再也忍不住,有夾着硝煙味道的風從她身邊掠過,吹得眼淚說掉就掉了。
她看見,男子方蘭生身邊站着另一個身體弱小的女子,那女子一身學生打扮。
藍色上衣,黑色短裙,白色棉布襪和布鞋還有齊耳的短髮,一如當初的自己。
槍聲四起,叫方蘭生的男子攔腰將她攬進懷裡,他那樣心心念念地護着她,仿佛這世上的一草一木在他眼裡都成了沙礫。
她捂着胸口,驀地想起初遇那一日,他也曾那樣溫柔地將她攬進風衣里……
她呆呆地陷入過去的回憶里,卻忘記了背後的戰火連天,眼神空洞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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