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也要熟了,伍歡——你還不走?」
月光釀白了夜色,沒人知曉的時刻,思念茂盛如野草在心裡瘋長,星星在她的面前跳躍。她一睜眼就恍惚看見阿聞,阿聞的眼睛先開口,欲說還休都是情緒,最後只留給她一個衣袂飄飄的背影。
照片裡的「阿聞」?
自己剛剛還在翻看一本白色相簿,明明擺在她一抬頭就能看見的書架上,整日伏案工作,她卻對此毫無印象。
這本相簿只有薄薄兩頁啊,為什麼這裡的十六張照片都一模一樣呢?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只有一棵歪脖子巨樹,和一個在樹下臥眠,壓根看不清臉的少年。她的手指不停地畫着圓,圈圈繞繞里自己的心也將落淚,眼眶泛潮,寂寞的照片,熟悉得好像她前世的老朋友。伍歡用力回憶:自己可從沒去過這樣一個偏僻的山村啊。
儘管十六張照片都一模一樣,她仍想:這本相簿絕不止講述了一個故事,也許——每個相同的場景都是不同的轉場,它們意味着南轅北轍的相遇和故事發展。
相冊還殘留着她手指的餘溫,她怎麼就來到照片裡的世界,見到這個從未聽聞的「阿聞」?
他沒有睡着,只坐在那裡,像是早就預料到她的到訪。
「你在等我嗎,阿聞?」一種錯覺,他們好像認識了很久,可以如此熟絡的打招呼,他也沒有拒絕她試探的靠近。
大黃狗剎不住地飛撲,一驚一跌,它用熱情、粗糲的舌頭,不厭其煩地舔舐起伍歡的臉頰,伍歡左躲右擋,一擦,徒餘一袖的口水痕。突然,他一把提拉起她,眼睛亮的不像個瞎子,這話他好像問過她無數遍:「伍歡,梅子已經熟了,你還不走?再晚,走不掉了。」
山外仍有山無限,他知道太陽下落又將從東方升起,日子遙無指望,離開這片遠山從來都是也只能是——月夜中夢囈。
你觀察過雲的行跡嗎?
每一朵雲都有自己的風向,這好比炒菜時撒鹽,每一粒鹽都有它該去的地方。
阿聞找不清位置,也沒法歸納不同形狀的雲朵。
他的眼睛看不見,心卻不盲。這個世界上最澄澈的心,如同鏡子一般,能預見所有故事。
「你猜,今天,風又告訴我什麼?」
「你會離開。」
「我叫阿聞,聽聞的聞。」
……
不拈花沾草,不求佛論道,阿聞帶一隻黃狗,找棵歪脖子巨樹,一眯眼一靠,再睜眼那就是半邊彩霞蔚然,太陽光芒萬丈,這落幕前最後的輝煌日光,極有尊嚴地宣告着自然的神聖與偉大。
阿聞沒法親眼所見:落日與飛鳥的劇場,造物主磅礴的手筆到底吸引了多少心甘情願的群演?
但阿聞聽聞,他在遠山前,大黃的吠聲穿透峽谷,群山接力傳唱,十分悠揚嘹亮的狗叫。如果:人們喜歡狗叫,如同喜歡鳥兒的歌聲一般就好了,他有時也這樣想,偶爾,阿聞也會像這樣考慮一下其他人的生存以及這個世界物種的多樣性。
不過,也只是偶爾,大多數時候,阿聞沉默。
這是一道思考題,假若,你也能照見未來,你會不得不淪為那個沉默嗎?
阿聞知道自己遲早會找到那棵正確的樹,但他還是不確信。於是大黃亦步亦趨,跟着他漫山遍野地亂轉,就這麼轉過四個春夏秋冬,直等數到第四個年頭,阿聞十六歲了,這棵正確的歪脖子巨樹才姍姍來遲。
好大陣仗,一群人緊跟着護送,明明捆得死牢,卻生怕磕了碰了去,不小心再破了皮,大皮卡屁股後頭還巴巴跟了好幾輛城裡才有的新式小轎車。
村長說,上頭重視,這叫古木呢。
阿聞有幸,作為學生代表,在移栽儀式上,成為第一個與巨樹親密接觸的孩子。
皴裂的樹皮,感官上皺得發苦,比之村里最年邁的太爺的肌膚猶不過也。一個十分摩登新潮,打領帶蹬黑皮鞋的男人,他高低揮手、來回踱步,眉飛色舞地給大家講述那段老樹的歷史淵源。
樹齡高達一百八十多歲,阿聞驚覺:自己膚淺的生命閱歷竟差了它十來個輩分,他唯有悲哀地注視——這棵被紅絲綢五花大綁的老古樹。
沒尊嚴可講的,為着他們的一齣好戲精心排演着。
他驀然生出一點情緒,對前輩的三分同情,沉默的樹,裝飾得好似年節時候一頭待宰的生豬,人人渴等着吃它的膘肉。
阿聞不愛吃豬肉,沒有宗教的原因。
他甚至不愛吃飯。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讓他覺得辛苦,寧願嚼幾片脆蘿蔔,生津解渴,再和大黃一起豪飲無色無味的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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