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深冬之際,天空一片陰霾密布,皇宮夾道內外的樹枝上,嬌艷欲滴的紅梅都被細碎的積雪所掩蓋。
寒冷刺骨的狂風席捲而來,夾雜着清幽的香氣和冰冷的氣息,如潮水般湧入昭陽殿內。這股寒風猶如一隻兇猛的巨獸,瞬間衝破了原本瀰漫在殿中的奢靡流彩之暖,使得整個宮殿陷入了一種別樣的氛圍之中。
此時此刻,昭陽殿內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宮宴。
在眾多身姿曼妙的舞姬之中,一位領舞的輕紗彩衣少女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她容貌絕美動人,即使在如此眾多美女之中,依然脫穎而出,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每一次彎腰、每一次舒展衣袖,都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魅力,吸引着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吹過,讓這位彩衣少女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坐在王座之上的帝王高長衍,他專注地凝視着那位彩衣少女,眼中閃爍着溫柔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揚,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的眉毛濃密修長,睫毛深邃如墨,寬廣的袖子隨風飄動,展現出一種既溫存雋永又威嚴莊重的氣質。
而在高長衍身旁一丈之外,設有一座鳳凰寶座。
王后桑幼錦身着華麗的鳳袍,裙擺迤邐拖地,她的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卻始終凝視着自己眼前的酒樽,仿佛對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
儘管她如此沉靜,卻還是難掩傲世的清麗艷骨,常有才子嘆道:衛國美色,盡在晏王后一人之容矣。
有宮人見狀,目露滄桑惆悵之色,想當初,王上還是公子,王后剛剛進宮未正式冊封的時候,那是怎樣傾盡所有的寵愛啊,無限縱容,無限呵護,好得讓人嫉妒。
猶記得那一年公子不過出宮兩日,回來時竟等不及公子儀仗的速度,一路縱馬回宮,只為早一刻見到王后娘娘。
可是如今兩人近在咫尺,王上卻只顧殿前舞姬,連看也不再多看王后一眼了。
果然帝王最是無情,可明明,這舞姬,明明還不及王后娘娘十分之一的風華。
彩衣少女舞姿一出錯,那一群舞姬便都紛紛驚惶地跪了下去,渾身發抖,連聲磕頭。
高長衍彎了彎眼睛,臉上並不見怒色.反而笑得溫文爾雅,和聲問道:「抬起頭來,你叫什麼名字?」
彩衣少女拾頭,清透的杏眸仰視紫金闕上的帝王,怯生生地回答道:「回王上,奴婢柳輕輕。」
桑幼錦終於將目光移到柳輕輕的臉上,看到她的眉眼依舊是與自己有幾分相似時,笑容不禁諷刺起來。
高長衍這些年來寵幸過的幾位夫人妃子,又有哪一個,不是與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呢?
可笑!自己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卻總是視而不見。
桑幼錦端起酒樽一杯接一杯地喝了,眼前一陣朦朧恍惚,昭陽殿中的笙歌樂宴便水一般蕩漾開去,她依稀回到五年前。
燕國雲州晏太守被燕王以通敵叛國之罪名,賜下鳩酒白綾,太守家眷共十八人於一夕之間死於非命,原因不過因為衛國公子高長衍與晏太守干金即將完婚。
燕國與衛國近年來邊疆時有戰事,而晏太守又是邊疆戍守之大吏,燕王擔心不無道理。
可是……爹對燕王忠心不二,從來沒有想過要叛變。
桑幼錦輕飄飄地立在太守府靈堂中央,望着兩旁前來弔唁的賓客,以及一直站在堂中主持大喪的燕國使者,不由露出痛恨的表情來。
這些人臉上的悲傷,是多麼虛偽啊!
他們一半是恨不得她爹早日去死,好將那些被關起來的行賄者放出來;一半是冠冕堂皇的劊子手,帶着燕王的使命親手毒殺了她晏府全家。
桑幼錦眼中的恨意像是點燃了一把熊熊之火,她猛地衝到燕國使者面前,伸手去掐他的脖子,想要為她爹報仇。
然而,她卻看到她的雙手,毫無阻礙地從使者身體裡穿了過去。
她頓時愣在了原地,茫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又呆呆地轉頭去看靈堂牌位最邊上那個名字。
桑幼錦!
是她,她也已經死了。
「今天,是六月十二吧?」
突然門外一聲清雅溫文的笑聲傳進靈堂,所有人連同桑幼錦都回頭看了過去。
來人一身緋紅的長袍,上等衣料,寬大的下擺用金線繡出一條栩栩如生的五爪蛟龍,隨着他的步伐而搖曳飛揚。
頭上鎏金王冠垂落下兩條玉色的帶子,他伸手拂了拂,停在靈堂中央,風姿雋秀舉世無雙。
是衛國公子高長衍。
桑幼錦往後退了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他。
他的長髮宛如細泉,眉毛似若春山,眸光如琉璃般耀眼,加之唇見一點絳紅,他依舊這麼耀眼璀璨,一點兒也沒變。
滿堂賓客皆震驚於公子高長衍膽敢穿着紅衣走進靈堂,面面相覷了一陣,誰也不敢答話。
高長衍轉向燕國使者,看着他溫雅一笑,聲音如珠玉落銀盤,再次問道:「今天是六月十二吧?」
燕國使者不知他想做什麼,只能點頭回答:「是的,今日是晏太守一家的頭七,公子可是想來祭拜,呃,祭拜……」
使者忽然不知該用什麼詞彙來表示他們之間的關係了。
倒是公子高長衍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打斷使者的話,替他接了下去,只是他的話怎麼聽怎麼怪異:「祭拜我那未過門便死絕了的未婚妻一家?」
頓時堂中又是一片沉寂。
高長衍輕笑一聲,溫柔的眸光盯了一會兒最邊上的牌位後忽然冷冽如刀,一一掃過燕國使者和滿堂賓客,緩緩搖頭,語氣危險:「不,我不只是來祭拜他們的。」
桑幼錦雙手揪在了一起,仿佛胸中還有一顆心臟在急速跳動,她靜靜地期待他接下來的話,她最想聽到的那句話。
公子高長衍好像聽到了她的心聲,笑着道:「諸位可知?今日,原本是我與阿幼的大婚之日。」
「阿幼」這兩個字從他唇齒間溫柔地吐出來,她仿佛失掉了一層力氣,直直地飄到了他面前去,仰頭望着他淡如春風的姿態,覺得鼻子好酸。
可是做鬼的就這點不好,她想哭卻哭不出來。
燕國使者臉色有點汕訕的,但仍舊顧及到燕國臉面,強忍着不悅道:「公子節哀,此事……」
高長衍忽然伸手一把撕裂了身上灼傷人眼的紅衣,向前狠狠一拋,那紅衣便翻飛着蓋在了漆黑棺木上,頓時紅衣黑棺,營造出一種逼人的窒息感。
他紅衣下輕袍緩帶,白衣勝雪,不容多說,一抬手便喝道:「來人!」
剎那間,滿堂賓客驚叫聲此起彼伏,不知什麼時候,晏府外已經密密麻麻圍了一大圈衛國士兵。
「你……你……這是想做什麼?我可是燕王身邊的按察使,你敢動我就是在挑起兩國戰亂!」
燕國使者臉白得跟靈堂里的白花一樣,只可惜這虛有其表的威脅連他自己都嚇不到,兩國本來就時有摩擦,戰事也遲早會有的。
公子高長衍更是毫不在意,冷笑着點頭道:「沒錯,我就是在挑起兩國戰亂!我要讓燕王以死祭奠阿幼!」
他說完轉身大步離開,燕國使者與賓客們似乎鬆了一口氣。然而,就在臨出門時,高長衍卻忽然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低聲道:「凡府外來客,皆殺之。」
晏府的靈堂,成了更多人的喪命之地。
桑幼錦不知道要去哪裡,便一直跟在高長衍的身後,看着他上了馬車,一路回衛王宮奏請出兵,看着他沙場上幾經生死,命懸一線,看着他清潤的臉頰越發消瘦,溫和的笑容也越發冰涼。
這不是她仰慕着的公子啊!
她記憶里的公子,從來不會這麼消沉頹然,他永遠是溫和優雅,飛揚奪目的。
公子啊,阿幼求你,笑一笑,像從前那樣,溫暖和雅地笑。
可是高長衍聽不到桑幼錦的呼喚和祈禱。
一年的時間,公子高長衍率魏軍三十四萬,一路破城而入,連連告捷,直逼燕國王都。
後燕王命人捧國璽和降書出城門,但高長衍一劍斬殺來使,拒不受降,強攻王都城門三日,後燕王自盡於寢殿,同日,高長衍攻破燕王宮大門,長驅直入。
那一天,桑幼錦就站在他身旁,當兩人一同邁上燕王的王座時,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在高長衍垂落的左手處,做了一個十指相扣的動作。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應,高長衍的左手顫了顫,濃密的眉睫下忽然有一行滾燙的熱淚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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