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墨醒來後,發現林母坐在床邊。林母眼圈青黑,臉上的紅色乾巴巴的,像風乾的紅心山芋片。這是一張擠幹了淚水後枯竭的臉。「娘。」林青墨撲進林母的懷裡,「娘,我又讓你擔心了。」「傻孩子,別說傻話,醒過來就好。誰能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林母摸着林青墨的臉頰,她掌心厚厚的老繭刮在臉上,像是一把鈍刀子,摩挲的林青墨細嫩的皮膚快要破了。林母心下更疑惑了,看林青墨恢復的很好,好的甚至有些不正常,便問道:「青墨,前幾天你是不是被狗嚇了?」林青墨從母親懷裡猛的抬起頭,怯怯的看着母親,半晌,點了點頭:「是林嘯家的大狼狗。」林母道:「那條狼狗娘見過,半人來高,立起來都比你高,你是怎麼從它手下逃脫的?狗呢?」
林母的話勾起他的回想,前幾日在海邊從凶狗的口中救了他,昨夜又拿珠子救了他的胖娃娃,究竟是妖還是仙?他不過才六歲,心裡裝着這樣一個大的秘密,重的快要將他壓扁了,現在他信任的母親要分享這個秘密,他自然樂的分出一部分重量。便一五一十的將前幾日海邊的和昨晚的事一併說了。林母聽完後又驚又喜,雖然極力隱忍,但還是從嘴的縫隙里鑽出來些許,嘴邊噙了一抹笑意。她道:「青墨,那個娃娃可能是水中的精怪。我們林家村世代靠海吃海,自然也就供奉龍王。村裡的廟雖然小,但是香火不斷,娘逢年過節也去拜。這次可能就是受了龍王的庇護。兒呀,人生在世,要懂得積德行善。」
林母像是想起了什麼,神情頓時嚴肅起來,囑咐道:「這件事不要告訴旁人。人心不古,總有走旁門左道,圖謀不軌的人。他們要是知道了,我們就有麻煩了。那個小精怪悄悄的幫你,也可能就是不想旁人知道。」林青墨聽完母親的話,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翌日,是學堂定期休課的日子。因為生病林青墨幾日沒去學堂,這會想找出書來溫習。林母認定是龍王庇護,便咬牙奢侈了一次,買了一些貢品、香燭到村裡的小廟拜謝去了。林青墨身着那件後襟被狗牙撕去一塊布料的破衣,彎着腰,撅着屁股在床底下掏摸———找他的書包。他缺了一塊衣料的後襟露出他大片的皮膚。他不像村裡的孩子常年在沙灘上瘋玩,或是小小年紀就隨着父親出海學習捕魚技能。所以他還保留着奶孩子的天然的滑膩的白肌膚。突然他感覺□出來的那塊皮膚上貼着一個肉肉軟軟的東西,還在上下摸索,像只胖身子的大青蟲蠕動着它無數隻細密的觸角。他嚇的「哇」一聲,本能的忽的一轉身,只聽「咕咚」一聲,有什麼栽倒在地。
林青墨被眼前的肉色晃的眼花,定睛一看,又是那個胖娃娃。他坐在那裡,像是漢白玉雕出的一尊童子像。從門縫中射進來的一束陽光仿佛穿透了他。陽光里瀰漫着細細的金色的灰塵,一切都如夢如幻。林青墨人小鬼大,捏起手背上的一點皮,輕輕一掐,疼的他差點哭出來——不是夢。「五花肉?」林青墨試探的叫了一聲。胖娃娃坐在地上,咬着手指,瞪着林青墨只是不說話,但從他噘的老長的嘴上可以看出,他十分不情願林青墨這麼叫他。「五花肉。」林青墨畢竟也是一個孩子,不懂的察顏觀色,見他沒反應,便又叫了一聲。這下胖娃娃,也就是敖焰有反應了,他兩手拄地,顫巍巍的站起來,他個子矮,又胖,站起來很費力氣,然而還不忘把旁邊的書包撿起來,抱在懷裡蹣跚着向林青墨走來。「你別過來,我去。」林青墨迎面走過去,幾步遠的路,卻像是隔着天涯海角,許久才得見一次,分外想念,敖焰一頭扎進林青墨的懷裡,「嘎嘎嘎」的笑了幾聲,異常的快樂和激動,力氣大的撞倒了林青墨。
林青墨揉揉胸口,剛要說話,卻被敖焰的兩隻胖手掐住雙頰,肉奶奶的臉直壓了過來,林青墨只覺得呼吸一窒,嘴上貼了一個肉乎乎、濕潤潤的東西。呼吸被堵住了,味覺卻異常的敏感起來。他被迫張開的嘴裡又伸進一個會動的東西,交纏中他嘗到濃重的葷腥的味道,是肉,是肉,五花肉。林青墨激動想把舌頭伸進對方的嘴裡繼續品嘗,無奈敖焰的小舌頭抵着他的往裡推。可惜敖焰的舌頭上的肉味已被林青墨嘗乾淨了,他現在急切的想往他的嘴裡,大本營里伸。林青墨箍緊了敖焰的小肥腰。敖焰不甘示弱力氣甚大,想方設法要勝林青墨一籌,雙手緊抓着林青墨的衣服,繃緊了全身,小肚子努力向前挺,掙的熱汗直流。兩人拼殺的你死我活。
最後還是因林青墨不能呼吸才做罷,推開敖焰,大口大口喘着氣。林青墨沮喪的看着敖焰,道:「五花肉,你真有力氣。有五花肉吃就是好。」嘴仗打贏了的敖焰異常的興奮和得意,呲出幾顆小奶牙把臉湊近林青墨道:「珠子,珠子。」林青墨撇了撇嘴:「原來你是要拿回珠子,我還以為你要請我吃五花肉。」
但沮喪歸沮喪,林青墨還是張開嘴讓他來拿珠子。敖焰大喜,差點把僅有的幾顆小奶牙笑掉了,迫不及待的撲上去伸進舌頭又是一通亂攪。結束還是林青墨呼吸不暢推開了他,他抹了一把嘴邊殘留的口水,道:「怎麼拿了那麼久?拿到了嗎?」敖焰笑嘻嘻的看着他,像喝醉了酒,東倒西歪的,雙眼裡閃動着太陽照在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他手一抬,掌心托着那顆白珍珠。林青墨撿起地上的書包,轉身上了床。帶起一陣風,吹醒了還沉浸在熱乎乎的「親親」中的敖焰,他突然覺出一絲寂寞,哀怨的看着林青墨的背影,繼續吮吸手指。
林青墨坐到床上,抬眼看看他,敖焰立在那裡,像是一個涼亭里笨重的圓石墩。林青墨拍了拍床,道:「過來坐一會吧。」「哎。」敖焰又快活起來,小胖腿一絞一絞的飛快的跑過去。林青墨坐在那,有些愁苦,他看着奔跑的敖焰,總擔心他一腳下去,家裡的地就要陷下去一個窩窩,更擔心他坐到薄薄的木板床上會不會把床壓塌了。
林青墨的家不大,只一間稍大的房間連着一間小房,但家徒四壁,僅有幾件大的物品,所以還是顯得空闊。寒酸的空闊。但是,林青墨看看牆壁上貼着的一張年畫,一個白胖的娃娃抱着一條大魚,身上的白肉和魚肉一樣的結實,張嘴哈哈笑着。他又轉過臉看看敖焰,有一種家裡是富貴的,豐足的感覺,全因眼前這堆五花肉。
林青墨道:「五花肉,你家在哪裡?」敖焰撲到他的身上,咚的一聲悶響,像拳頭砸在心口上,林青墨捂住胸口,道:「五花肉,你慢點。」敖焰瞪大了一對黃琉璃珠,吐字清楚:「我叫敖焰,不叫五花肉。」「你幾歲了?五花肉。」林青墨本身也是個小孩,當然是小孩心性,對他真正的名字全不在意,一心一意沉浸在對五花肉的渴望上。敖焰賭氣不想理他,但怕自己不回答他又不理自己,頓了一下,回道:「一歲。」「哇——」林青墨拖了一聲長腔,「還是神仙好,一歲就長這麼大。還長這麼胖。」林青墨戳戳他鼓凸凸的手臂,又道:「那顆給我治病的珍珠是不是很貴重?」敖焰翻了翻眼皮,很鄭重的點了點頭。林青墨暫時是不會知道的,那樣的珍珠在南海龍宮裡俯拾皆是。敖焰不過是借着拿珍珠占他便宜。神仙到底不同於人類,心智也成熟的快。
林青墨一臉的感激,拉過敖焰的手,道:「多謝你。我,我也沒有什麼報答你的。以後我娘去龍王廟祭拜時,我也跟着去,磕幾個頭。」他撓撓頭,想着家裡有什麼可以款待敖焰的。敖焰學着他,也撓撓頭,但他只有幾根細細軟軟的胎毛。林青墨眼一亮,拍手道:「我給你梳頭吧?我家沒有好吃的給你。」他下床取了林母的檀木梳,月牙形的邊,細密的齒子。敖焰乖乖趴在林青墨的腿上,任他揉弄。一排圓潤的齒頭在敖焰的大頭上一下一下輕柔的劃着。在睡着前他聽見林青墨說:「你做我弟弟吧?」他喃喃答道:「你是......媳婦。」
太陽西斜,落日的餘光從西窗照進來,昏黃的。敖焰還沒有醒,林母也還沒有回來。門「吱嘎」一聲響了,「娘。」林青墨叫了一聲。進來的卻不是林母,而是探進了一個長圓的小頭,戴着一頂黑色官帽,綠色的臉和脖子,八字須——是老烏龜。「進來吧,他在這呢。」林青墨招呼道。龜丞相這才躡手躡腳的走進屋,一身紫紅色的官服,背上的龜殼仿佛很沉重,壓彎了他的腰,像是人間的垂垂一老翁。他恭敬的向林青墨施了一禮,輕聲道:「我來接他回去。今天他是偷跑出來的。」「啊,原來他這麼不聽話。」林青墨說着捏了捏敖焰的屁股,敖焰嘟囔着翻了一個身,把屁股對着龜丞相。龜丞相無奈的笑笑,也不知何時手上多了一床小碎花棉被,輕手輕腳的把敖焰包起來,走出屋子。
又胖又重的敖焰走後,整個屋子仿佛都變輕了,浮在半空中打飄。林青墨心裡也空落落的,不踏實。龜丞相走後不多一會,林母便回來了,她拿着一個包袱進了屋,道:「青墨,門口誰放的東西?」林青墨搖搖頭:「我不知道。」打開包袱一看,有兩件衣服,一件是寶藍色蔓草紋短外袍,一件是深綠色單色短外袍。一個黑漆木上下三個小抽屜的首飾盒,拉開看,第一層滿滿一屜的小顆白珍珠,像滿碗的飯粒子,白花花一片,刺目的很;第二層是一排排的整齊的紅珊瑚髮簪;第三層是兩副樣式不同的耳環,一副白,一副紅,白的像是晶亮的淚珠,紅的像飽飽的血滴。此外還有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大塊腥氣的瘦肉。看到肉,林青墨有點明白了,對母親說:「方才那個胖娃娃又來了。」
林母想了想,從數量上看,只有不多幾樣東西,很寒酸。不像是出自大人的手,應該是不懂送禮之道的孩子送的。但除了肉,以林母的見識,這幾樣東西都是極為貴重的,夠她母子倆吃幾輩也吃不完。正因為太貴重,林母覺得受之不起,便留下肉和衣服,把首飾盒藏了起來,囑咐林青墨胖娃娃再來時便歸還給他,請他不要再送東西來。
但一連幾天,敖焰都沒有再來。林青墨不禁有些無精打采。
天氣轉涼了,天也變短了,林青墨經常踩着落日的餘輝回家。這天先生身體不適放學早,大而圓的金太陽還掛在半空中。林青墨沿着潮濕的海灘向前走,身後一串長長的腳印被一浪又一浪的海浪沖刷掉了。海的盡頭的天際異常的低矮,海水仿佛快要將它整個的淹沒。林青墨低着頭,默默背誦今天的課文。「汪,汪,汪汪汪。」低低的狗吠聲將林青墨定在原地,他的心一沉,腦中的課文飛了個乾淨,恐懼像腳下的海水,冰涼的沿着小腿肚向上爬。他一抬頭,前方站着一個人,是個小孩,牽着一條狗,鐵鏈子繃的直直的,小孩有點費力的仰着腰。狗蹲坐着,龐大的身軀,通體黑色,陰森森的一雙眼。那條死去的狗的鬼魂仿佛回來了。林青墨嚇的整個人都木了。
「林青墨,你把我家的二黑弄哪去了?」拉着狗的小孩發話了。他至多六七歲,個子卻很高,早早脫離了奶娃娃的綿軟,稚氣。「什麼二黑呀?」林青墨問道。他朝一邊挪了挪,站在干沙上。小孩突然笑起來:「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林嘯呀。」林嘯濃眉大眼,臉卻瘦削,更顯得眼睛大。長手長腳,一身亮色的大紅短外袍,不村不俗,不像是小村里暴發戶的兒子,倒像是世代富貴人家的小公子。「林嘯?」林嘯和林青墨在一起玩時不過才三歲,還是一群小孩在一起,虧得他把林青墨記得這麼清楚,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記憶力。「是我呀!我回來讀書了。城裡我待不慣。以後就和你一個學堂念書。」林嘯比林青墨長一歲。五歲被母親送到城裡一個親戚家,請了一位西席,花費不菲。然而林嘯待了兩年便哭鬧着要回來。她母親極其寵愛他,便放棄對他的高期望,把他接回來只當米蟲養。
「你別過來。狗,狗。」林青墨看林嘯往他這邊走,連忙制止。「別怕,這是大黑,不咬人。」林嘯扯住大黑狗,又道:「前幾天我讓二黑先來攔你,我走在後面,怎麼我來了,你不見了,二黑也不見了。二黑去哪了?」林青墨想起被浪濤捲去的狗,心裡有點自責,然而他還是撒了謊:「它發狂要咬我,我就往海里跑,它也跟着往海里跑,一個浪頭打過來,就被淹了。」「噢———沒事。它不會水。你沒傷着吧?」林嘯趁勢走過來,把狗丟在原地。就這樣,林青墨有了一個固定的小夥伴。敖焰長久不來,漸漸的林青墨也淡忘了他。
到了十五歲,書已是不讀了,他又沒有金榜題名的志向,為了生計,便操起祖業,開始跟着大人出海學習捕魚。林嘯跟隨林青墨的步伐,他退學他就退學,他要捕魚為生,他便陪着他一起出海經歷狂風暴雨的危險。林嘯的母親不喜兒子與林青墨「廝混」,幾次拿出美人畫像要他選妻,都被林嘯撕破,哭鬧着自己還小,還要玩,不想被家累拖住,鬧了幾次,林嘯的母親便由了他去。
這天,村里幾個孩子聚在沙灘上的船隻里。六月的天,太陽猶為毒辣,沙子被曬的滾燙,林青墨蓋着沙子的腳仿佛也被燙傷了。芭蕉葉子似的小船上有一片小小的陰涼,是林青墨頭上的傘,林嘯撐着傘坐在他身邊。傘是白面紅牡丹的油紙傘,在荒漠似的沙灘上,有着江南春景的詩情畫意。「喲,林青墨啊林青墨,你為什麼不是丫頭啊?你要是丫頭,林嘯一定早娶了你。」平時,林嘯和林青墨都是兩人在一起玩,甚少和村子裡其他孩子來往。林嘯家裡財大氣粗,人也高高大大的像一堵牆,有意的將林青墨和其他孩子隔開了,牆的陰影罩住了林青墨。但是今天這兩人比他倆年長几歲,出海經驗豐富,又幾次三番主動接近兩人,林青墨想取取捕魚經,林嘯便鬆動防線,讓兩人近了身。
聽完林六的話後,林嘯瞪了他一眼,嘴卻不自覺的咧開了。林青墨不以為忤。他是圓中帶尖的臉,常年風吹日曬,皮膚黝黑乾裂,疏眉淡眼,隱沒在黑皮膚的下面,十分不引人注目。他雖不漂亮,小時候讀的書卻滲入骨子裡,面上一派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儒雅。林三提議道:「天這麼熱,坐着也是坐着,我們去海上釣魚吧?熱了還能下海洗洗。」「好呀。」林嘯一口答應,繼而轉過臉,等林青墨拍板。林青墨想取捕魚經,自然也是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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